劲松新解水浒系列之二十一：少华山风云录
2013年09月16日 00:00:00 访问量：940次
一、李吉嘴里念念有词：三千贯，三千贯哪
不管六月炎天如何炎热，少华山上的三位大王也要下山打家劫舍，少华山下的猎户摽兔李吉还得张罗着抓兔子，史家庄的庄客们还得在工头王四的带领下下田劳作，华阴县的官长们还得到处忙着张挂榜文悬赏捉拿少华山强人。
人人都有活干，就九纹龙史进一个人无可消遣，捉个交床，坐在打麦场边柳阴树下乘凉，对面松林透过风来，史进喝彩道：“好凉风。”
“三千贯，三千贯哪，”李吉口里念叨着，“不知要打多少辈子兔子，攒起来才能卖三千贯。娘的，当强盗就是好。”
李吉恨那伙强盗，恨他们把偌大的少华山霸占了，恨官府给的赏金太高，自己的小命要是也能值三千贯就好了。他这么寻思着，寻思着来史家庄找矮邱乙郎喝碗酒，说不定还可以意外从那个年轻庄主那得些好处，史大郎大方着呢。
李吉走到史家庄打麦场边，探头探脑往里张望。史进眼尖，认出是李吉，喝道：“李吉，张我庄内做什么？莫不来相脚头？”
李吉心下一惊，这史大郎怎么凭空污人清白，把我当成了少华山下来踩盘子的?向前声喏道：“大郎，大喜了。山上新添了一伙强盗，官府悬赏三千贯捉拿，大郎英雄无敌，何不率领我们去把他们捉了，得了三千贯，也好让江湖上传扬九纹龙的威名。”
史进道：“李吉，你想三千贯想疯了吧，瞧你那身手，连兔子都逮不到，还想捉强盗？快滚出庄去，别在我眼前现世。”
李吉忍气吞声唱了个喏，自去了。
酒没喝到，好处没蹭到，没来由遭了一顿抢白，李吉心里窝着火。要是少华山的强盗们下得山来，把史家庄一锅端了，烧做白地，那结果一定不错。到那时，看他还怎么坐在柳荫下交椅上享受松风。
李吉有点恨史进，比恨强盗还恨。恨史进命好，恨自己命不好。要是能倒过来就好了。
三千贯，三千贯哪。
李吉从史家庄出来后，找一个瞎子算了一命。瞎子自然尽跟他说瞎话，说他今年会发大笔横财，不过，瞎子睁着他莫测高深的瞎眼说：“有没有福气享受这笔横财，就看你的造化了。”
李吉没怎么把瞎子的话放心上。这年头，发财只有两条路，要么去做官，要么去做强盗。
荏苒光阴，八月中秋快到，李吉在山坡下忙着张兔子，抬眼见到一人，踉踉跄跄，一步一颠，望着绿茸茸莎草地上扑地倒了。原来是个醉汉，酒味儿大老远直飘过来。
李吉认得那是史家庄上王四，赶过来扶他，哪里扶得动。只见王四搭膊里突出银子来。李吉又惊又喜，解下那搭膊，望地下只一抖，抖出许多银子和一封书信。量他一个小小庄客，哪里能得来这许多银子？李吉不忙收拾银子，将书拆开来看时，只认得上面三个人的名字：朱武、陈达、杨春。李吉脑子里闪过算命瞎子的话，果然命里注定我要发横财。
三千贯，整整三千贯，那铜钱足够堆满一间房子，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数，足够数上大半年。李吉一颗心扑扑乱跳，眼前金光闪烁。
“叵耐史进那厮，前日我去他庄上 寻矮邱乙郎，他道我来相脚头屣盘，你原来倒和贼人来往！”银子并书都拿去了，华阴县里来出首。
二、王四的弥天大谎
史太公在的时候，王四永无出头之日。太公只喜欢那些撅着屁股干活的人，从不喜欢嘴上伶俐，会讨乖巧，哄人欢喜的人。太公死了以后，少庄主当家理事，史家庄风气大改，王四迎来了出头之日。王四嘴上抹了蜜，没口子称赞少庄主。赞他的武功除了师父王进外，天下差不多无敌了，即使超过师父，也只是个时间问题；称赞他的文身那叫一个漂亮，九条龙盘旋飞舞，直欲飞去一般，少庄主是个真命好汉；称赞少庄主皮肤好，多少少女嫉妒得发狂；称赞少主脸似银盘，似八月十五的月亮。史进被他成日价在耳朵边灌迷汤，不免被他灌得晕乎乎的，看他迷汤灌得辛苦，就提拔他当了工头。史家庄满村姓史，却让他一个外姓人争取到个生产小队长，王四威风凛凛之余，颇觉此生无悔，少庄主大仁大义，难得的是有眼光会用人。因此上，满庄人都争着叫他赛伯当。
不久王四争取到了一件美差，少庄主派他上少华山送礼给三位大王，以联络两家感情。在王四的穿针引线忙乎下，两家亲如一家，王四有种感觉，少庄主已把他当心腹看待，日子越过越美，心情越来越飘。
王四常去少华山上行走，就像自己家里一样熟门熟路。
八月十五中秋节到来，史进有点想念山上的三位朋友，每逢佳节倍思亲哪。于是王四揣着史进的邀请书，径到山寨，下了来书，得了回书，得了四五两银子，吃了十来碗酒。
这一趟赚头有点大，王四下山时心里美滋滋的。
千不该万不该，鬼使神差撞上了老朋友——山上时常送物事来的小喽啰，一把抱住，拖去山路边村酒店，吃了十数碗酒。
这年头太太平平得很，一个土匪，一个良民，大大方方推杯论盏，居然没引起店家怀疑。这勾结山上强盗，是株连满门的大罪，他王四贱命一条丢了不要紧，可不要连累器重他的少庄主才好。王四喝酒的时候，我们可是替他捏着把汉，心提到了嗓子眼。
王四不这么想。他是这么想的，史家庄和少华山强强联手，少庄主是远近闻名的大虫，三位大王连华阴县都奈何不了，有什么可怕的？王四把一颗心放进肚子里，放放心心地喝了十数碗酒。前前后后吃了三十来碗。
武松为要打景阳冈上的老虎，一共吃了十五碗酒，为打蒋门神，前后吃了三十五六碗酒。王四好酒量，差不多比肩打虎英雄了。
不过武松吃多了酒后喜欢打老虎，王四吃多了酒之后喜欢睡觉，尤其喜欢睡在野外草地上。王四相别了一起喝酒的喽啰回庄，一面走着，被山风一吹，酒却涌上来，浪浪跄跄，一步一颠。走不得十里之路，见座林子，奔到里面，望着那绿茸茸莎草地上，扑地倒了。
这一觉直睡到二更方醒过来，看见月光微微照在身上，却见四边都是松树。心下一惊，大事不妙呀，赶紧去腰里摸时，搭膊和书都不见了。四下里寻时，只见空搭膊在莎草地上。
王四心里叫一声“苦也”，四五两银子不见有些心疼，要命的是那封回书。回去后少庄主不扒了他的皮才怪，更别说继续当那威风凛凛的生产小队长了，更别说继续当少庄主的心腹了（少庄主始终不明白这是个心腹大患),更别说继续在史家庄混下去了，连到少华山落草的资格都没有了。
完了，这辈子完了，这张嘴是最后一次如此痛快喝酒，这张嘴是最后一次讨少东家喜欢，这张嘴为自己挣的了赛伯当的荣誉，却惹出了天大祸端。
王四“啪啪”扇了自己两计耳光，酒被完全扇醒了，清脆的耳光声在半夜松树林里格外响亮，惊跑了一只探头探脑的小兔子。
“若是要逃跑的话，到哪里再找这么好的主人家？难道这辈子真替人家做苦工不成？还有地方喝酒吃肉赚银子吗？”逃跑的念头刚一冒出，又生生被王四按下去了。
“若回去庄上，说脱了回书，大郎必然焦燥，定是赶我出去。不如只说不曾有回书，那里查照。”
“少庄主是个粗疏人，这样说必然相信，说不定还要夸我能干，比以前更把我当成心腹。”
计较定了，飞也似取路归来庄上。却好五更天气。
史进听了王四的解释，果然大喜，说道：“不枉了诸人叫做赛伯当，真个了得。”顺便赏了他五两银子，王四金钱上的损失大郎给补回来了。
王四暗自得意，幸亏自己不但如传说中的王伯当一样口才好，还有比王伯当更胜一筹的智慧。
王四偶尔想起那个空搭膊，隐隐不安。遮莫是什么兔子、野兽给叼走了，又或是树精山怪好奇取走了？
明天就是中秋佳节。王四打点好肚肠，准备喝少庄主的酒。
三、神机军师朱武糊弄好汉特别有效的“苦肉计”
少华山顶上，端端正正坐着三位敢于第一批吃螃蟹的大王。
神机军师朱武、跳涧虎陈达、白花蛇杨春上山快活的时候，宋江还在当那个看不出丝毫前途的小书办——押司，晁盖还是一个村长级别的保正，吴用还是一个小学教员，林冲正时刻准备着老婆被什么高衙内李衙内之流非礼，武松、李逵两个正栖栖遑遑亡命江湖，鲁智深正磨快了拳头随时准备打镇关西，那些后来者，梁山上的所谓大人物，觉悟得好晚。
不需要本事太好，不需要谋略太足，敢想敢干就行，他们哥三就是北宋的陈胜吴广。每次革命风潮到来时，最初起事的往往是不入流的小鱼小虾，王八乌龟一类，那些个大鲨鱼大鲸鱼，要到最后才浮出水面捡现成。
其实造反有什么难的？聚齐五七百无赖，锄头犁耙一丢，衣服都不要换就成了革命队伍，中国平原少，险山恶水多，不拘哪座山都可以做根据地。世间最容易的事情就是造反。
此时的少华山上云淡风轻，但也有些潜流暗涌。
为啥？革命的第一个重大问题，就是排座次的问题，两个人要排个一二，三个人要排出个一二三。
老三杨春老老实实坐第三把交椅，不想觊觎老大的位置，但他又是最重要的，他偏向谁谁就是老大。
陈达在三人中武功最好，胆量最豪，力气最大，嗓门最大，性子最粗，做事最不瞻前顾后也最不顾及后果。使一杆丈二长枪，使得性发时密不透雨点。
朱武平时喜欢扮高深莫测，穿着打扮就可见一斑。用粽叶裁成道袍，用鹿皮剪成云冠，好好的山大王偏要装幺，扮捉鬼画弧的道士。能使两口双刀，武功堪堪比一众小喽啰高那么一星半点。不过他会一样技术活，自称学到了诸葛亮的八卦阵，这可是绝技，一般情况下他不会演练，少华山还没人欣赏过。
其实陈达杨春两位都不知道，朱武最拿手的是阴谋诡计，施耐庵说他“阴谋胜范蠡”。据说这是专门拿来对付敌人的，鬼才知道他会不会在自家兄弟身上先试那么一试。
朱武年龄大点，做了大寨主。陈达武功强点，做了二寨主，但他想做老大，而老三明确支持朱武。事情很简单很复杂。
朱武担心终有一天发生火拼，提议另请武林高手。
附近有名的高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九纹龙史进。谁能把他请上山来，谁坐第二把交椅。
华阴县既然肯出三千贯赏钱，就一定早晚会来围剿，华阴县倒也罢了，此处距离延安府不远，只有半月路程，小种经略相公帐下猛将如云，即以那个提辖官鲁达而论，兄弟三一齐上去怕也走不了几回合。请一个大虫上山，到时可以兵来将挡。杨春就佩服朱武有远虑这点。
跳涧虎陈达一听要请史进做老大，就老大不服气，俺就不能做老大？史进有三头六臂不成？
陈达不听朱武假惺惺地劝阻，雄赳赳气昂昂下山了。朱武给了他一百四五十小喽啰，史家庄上有四百多骠勇庄汉，此一去悬哪。
陈达下山后，杨春有点不忍，问朱武糊涂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要把陈达卖给史进。朱武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告诉杨春，杨春频频点头。
一切都在朱武计算之中。
史进轻舒猿臂，款扭狼腰，只一挟，把陈达轻轻摘离了嵌花鞍，只一丢，丢落地，那匹马泼风也似上山报凶信去了。
马还没到山寨，朱武杨春已经下山了。到了史家庄，下马步行。
史进捉了陈达之后盘算请赏的事。三千贯倒没放在眼里，只是他爸在世时常常说他不务正业，好好一份家私会给他败掉，临咽气时还放心不下，直到史进答应绝不落草才肯闭眼。史进散漫使钱惯了，爹死后无人管束，用起钱来更加不着边际，出的多入的少，渐渐连老本也上来了。如果把三强盗抓到请赏，对死鬼老爸也好有个交代，看，我也会赚钱，不止一味败家。
以后还可以以此为职业，到处抓强盗，到处去领赏钱，反正山大王多得很，官府赏钱多得很。
史进心里正得瑟着，只见庄客飞报道：“山寨里朱武、杨春自来也。”
史进呵呵笑道：“另外两千贯送上门来了。”
史进上了马，正待出庄门，只见朱武、杨春步行，已到庄前。两个双双跪下，擎着两眼泪。
史进一愣，这是闹的哪出跟哪出呀，哪里有跪着的大王？我还想着三千贯哪。
也罢，且看跪着的大王如何说。
朱武哭道：“小人等三个，累被官司逼迫，不得已上山落草。当初发愿道：‘不求同日生，只愿同日死。’虽不及关、张、刘备的义气，其心则同。今日小弟陈达不听好言，误犯虎威，已被英雄擒捉在贵庄，无计恳求。今来一迳就死。望英雄将我三人，一发解官请赏，誓不皱眉。我等就英雄手内请死，并无怨心。”
史进年轻，公子哥儿一个，不知道江湖深浅。那李鬼拿已见鬼的八十岁老娘糊弄李逵的勾当，被朱武提前上演了一次，以泪洗面可以洗出史进的同情心。
原来朱武早就把史进调查得清清楚楚。九纹龙史进的档案锁在少华山已有多时，不过作为最高机密，连陈达杨春也没看。给他们看也是白看，两个大字不识一个，比猎户摽兔李吉的文化水平差多了。
档案上是这样写的。
姓名：史进
绰号：九纹龙，来源于那一身美丽刺绣。
籍贯：华阴县少华山脚
家底：富裕
师傅：启蒙师傅“打虎将李忠”，中间又跟了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学了半年。
武艺：大虫级别，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马战步战皆能。
习惯：大手大脚花钱
爱好兴趣：喜欢在大热天在柳荫下交椅上纳凉，喜欢听奉承话，喜欢结交不三不四的人以及自称好汉的人，风流，喜欢风尘女子
性格：讲义气，把“大虫不吃伏肉”做座右铭，吃软不吃硬
列位看官，朱武这“苦肉计”看起来十分低级，糊弄小孩子的把戏，万一史进是个不讲义气的主，岂不是把自己送入虎口？
糊弄小孩子的把戏，偏偏就可以糊弄英雄好汉。英雄好汉的智商，未必比小孩子高。
朱武不打无把握之仗，实在是知己知彼，对史进缺哪根筋了解得清清楚楚，一出手就掐住了史进的七寸。
史进听了朱武泪眼汪汪的哭诉，心里踌躇了半天，寻思道：“他们直恁义气！我若拿他去解官请赏时，反教天下好汉们耻笑我不英雄。自古道：“大虫不吃伏肉。’”
朱武跪在地下哭了半天，膝盖酸疼倒也罢了，假装的眼泪流得差不多快干了，心里有点着急。偷眼一觑史进的表情，又不由得心下大喜。
朱武在史进面前又使了一把劲，心里捏造了媳妇被拐老娘被宰一类的特别伤心的事来助泪，索性把两行眼泪哭成了两条河。
当着这么多庄客的面太过尴尬，史进想进一步再看看，咱可不能轻易上当。
史进便道：“你两个且跟我进来。”
朱武心头一块大石落了地，好事已经有了九分。
朱武、杨春心无惧怯，随了史进直到后厅前跪下。又教史进绑缚。史进三回五次叫起来，那两个那里肯起来。
接下来的剧情完全按照朱武事前编好的剧本发展。
史进道：“你们既然如此义气深重，我若送了你们，不是好汉。我放陈达还你如何？”
朱武道：“休得连累了英雄，不当稳便。宁可把我们去解官请赏。”
史进道：“如何使得！你肯吃我酒食么？”
朱武道：“一死尚然不惧，何况酒肉乎？”
当时史进大喜，解放陈达就后厅上座，置酒设席，管待三人。朱武、杨春、陈达拜谢大恩。酒至数杯，少添春色。酒罢，三人谢了史进，回山去了。
临走前，朱武附耳史进：“那三千贯定不要你吃亏，包你三万贯到手。”
史进大喜。
他听不到他老子史太公在九泉之下跺脚。
四、中秋节花好月圆，此生难再
朱武的“苦肉计”奏效后，有一个好的后果，也有一个坏的后果。
陈达回到少华山后，从此死心塌地不想做老大了。他到底明白过来，光有几斤蛮力当不了老大，要不，随便牵一只水牛上山就可以当它是牛魔王大哥。
他明白过来之后，有点替史进可惜，少华山的头把交椅是留给史大官人的，朱武这个阴谋家在此，就是命中注定史进会上山当老大。
武艺再好，也比不过半两阴谋。
坏的后果是后来梁山泊排座次，以神机军师的能力和贡献，理所当然应该排进三十六天罡星行列。但其他好汉心理瞧不起他，觉得他当初“苦肉计”赚史进，太丢人格，太软骨头，太坑人。大丈夫打不过人家，就跪，就哭，像什么样子？直肠子的李逵首先就耻于跟他一同呆在前三十六名的光荣榜上。
梁山的光荣榜不单凭学习成绩排名，还讲究道德原罪。鼓上蚤时迁对梁山的贡献仅次于宋江等头头脑脑，以及五虎将而已，就因为偷过一次鸡，就永远被当成了鸡鸣狗盗之徒，排名到了可怜兮兮的倒数第二位。
暂且按下“苦肉计”不表。
且说三位头领从史家庄回来后，工作更加努力了。除了山上七百小喽啰的酒食外，三位头领还要分私房钱，还要给史家庄进贡。沉重的担子压在他们肩头。
享受越多，责任越大，这是真理。
先是收拾得三十两蒜头金，使两个小喽啰，乘月黑夜送去史家庄上；后打劫得一串好大珠子，又连夜送来。史进盛情难却之下，一发受了。
史进心下得意，父母在天之灵可以放心了。史家庄本钱越来越雄厚，越来越气象兴旺。坐地分赃闷声不响发大财的滋味，可刺激了。
朱武说话算话，说给三万贯，毫不含糊，早就超过了这个数。回想当初摽兔李吉的话，当初还未三千贯动心，现在想来三千贯算什么。
攒够十万贯就收手，梁中书送岳父生辰纲十万贯，少华山强盗送我史进十万贯，想到能跟当朝宰相一个级别，史进哈哈大笑起来。
史进也不时派遣心腹王四，往山上送几个猪头羊头，红锦袄子，并家酿美酒数瓮。
王四口舌利便，话头活，史进使起来颇觉顺手。
王四两头奔跑，上下山的路被他走得精熟。
明天中秋节，天气晴好。史进不想一个人孤孤单单过节，想邀请他最好的朋友——三位大王下山陪他拉拉家常，叙叙旧。
王四再一次光荣领命上了少华山，喝了几十碗酒，在下山途中森林里草皮上酣甜一觉。
在史进后来的记忆中，那晚的月亮最圆最美最亮。
月亮挂在史家庄上空，溜圆溜圆的，比武大郎炊饼还要圆，比史进的银盘脸还要圆，比桌子上盛放好酒好菜的碟儿碗儿还要圆。
月儿好亮好亮。月亮里的桂花树一花一叶看得清清楚楚，桂花的香味飘飘悠悠，从月宫掠过几丝云朵，飘到史家庄后院，飘到史进鼻子尖，史进使劲一闻，这不是桂花香，分明是嫦娥的体香。史进酒没到十分，却熏熏醉了。
月光照万里如银，素魄映千山万水。
冰轮碾出三千里，玉兔平吞四百州。
在后来史进的回忆中，那晚的酒最美。酒在大碗里牵着丝，用筷子能夹起酒来吃，喝多少都不会醉。
这酒是史进他妈刚生下史进时，史太公深埋在庭前桂花树下的，满满一大瓮。那天晚上全鼓捣光了。王四在一旁斟酒最殷勤。
那晚的谈性是最浓的，史进和三位大王兄弟无所不谈。
三位大王邀请史进方便的时候回访山寨，保证给予最高规格的待遇。史进愉快地接受了邀请，回答说我什么时候都方便。
只有一条，落草为寇万万不可，怕玷污了父母遗体。
史进邀请三位大王兄弟时时来做客，史家庄的大门永远敞开，酒碗永远满满地盛了，随时恭候。
四个人一致同意加强少华山与史家庄的团结协作，合作的方式下次再商量。
四人都愿意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四人酒酣耳热，各人卖弄些平生豪杰事，又谈论了一下十八般武艺。
史进一时兴起，正脱得赤条条的，露出周身九条飞龙，雪白也似一身肉，准备十八般武器一一演练一番，好让三位大王目瞪口呆一番。
只听墙外一声喊起，火把乱明。
史进仰天长叹，今生今世，再无此日此时。
五、华阴县尉自讨苦差
近段日子，华阴县县令的心有点烦，有点烦。
少华山那三个天杀的强盗，为什么要到本县令的地盘安营扎寨？
俺大考小考考了几百上千场，从幼儿园开始考到胡子花白，好不容易考了个小小县令，我是来为民父母的，不是来为民打强盗的。我那麦秆一样的胳膊只会舞文弄墨，不会舞刀弄枪，四书五经没告诉我怎么平匪乱啊。
上司要考察治安，年底的升迁化为泡影也就算了，乌纱并脑袋保不保得住还悬得很。万一强盗要是前来借粮食怎么办？万一他们要是前来借女人并连本县第一夫人也愿意借走怎么办？
华阴县令真的很想跟神机军师朱武学一招“苦肉计”，上山跪下哀求他们挪挪窝，去其他油水更多，美女更多的地方下寨，哪怕打发他们三万贯路费也在所不惜。但县令估计三位大王没有史进那么心软，伏肉照样吃得香，这“苦肉计”使不得也。
县令大人想破了头，想出了一个好主意。事情还得靠文房四宝来解决。
县令大人提起狼毫，饱蘸浓墨，沙沙沙写了一篇文告 。
查少华山匪徒朱武陈达杨春，聚集匪类，打家劫舍，伤我良民，奸我良女，抢我粮食，劫我客商，掠我珠宝，夺我牛羊，寒我民心，颤我兵心，坏我治安，毁我前程，并阻挠猎户李吉上山摽兔，实天地之所不容，神人之所共愤。本县令夙兴夜寐，宵衣旰食，贼匪一日不除，即一日不刮胡子，誓与强盗周旋到底。若有豪杰之士捕获前来，或趁他们三远离巢穴时首告到官，支给赏钱三千贯；若有停藏在家宿食，与匪同罪；若有跟匪人推杯论盏，一起赏月的，罪加一等；若有女子被污，赶紧自杀，莫坏名节。
县令特意把“三千贯”三字加粗加杠，以突出重点。吩咐文案抄写了三千分，远近张挂。
特意叮嘱史家庄附近要多多张贴，以引起史进这个大虫的注意力。这史进不简单，是华阴县的屏障，少华山要来县治借粮食，先要路过史家庄，县令打心眼里感谢史进。
县尉前来禀告：“大人，您的锦绣文章全贴出去了，满贤人都夸大人文曲星下凡，——这下一步怎么办？”
下一步怎么办？县令心理好笑，还能有下一步？
“下一步怎么办？缉捕盗贼是你县尉的职责，你倒来问我怎么办，对了，县尉，下一步怎么办？”县令兴高采烈地问。
“待小的下去想想，想好了再来回大人。”县尉讪讪地下去了。
县令知道，此事到此完毕，我已经尽了我的九牛二虎之力，上司盘查下来，不能怪我不作为。
李吉跑到县衙，咚咚咚把门口的鼓敲得山响，敲得县令心惊肉跳。
县令磨磨蹭蹭升了堂，听了李吉的报告，愣愣地瞧着李吉，好像大白天见鬼一般。
谁叫你来首告呢？我一份文告下去，就不想再见下文。大王们与史进勾结怎么了？等他们勾结成熟了，我任期已满远走高飞，留几个强盗给后任去。
“来人，把这刁猎户给我重责一百杀威棒！”县令刚喊得前面“来人”二字，后面一句生生咽下去了。
县令人急智生，这时灵感突发。好机会，好机会，何不把县尉送给大王们，引起朝廷注意，引起渭州府小种经略相公注意，派大军前来征剿？不死几个人，惊动不了中央，惊动不了小种经略相公，惊动不了猛将鲁提辖。
“来人，把县尉大人请来”县令大叫。
县尉一听衙门前鼓响，下意识想躲避，还没来得及躲，就被县令派衙役请将来。
“大人何事见召？”
“县尉大人，上次你不是主动请缨要攻打少华山吗？现有猎户李吉首告，三名悍匪今晚会离群不行下山，与史家庄史进共度中秋，史家庄不设防，你立功的时候到了。”
县尉心里叫一声“苦也”，这不是把我当肉包子喂狗，当开胃点心送给强人？
但推是推不掉的，抓强盗是县尉职责，我要是县令多好啊。
县尉远远地跟了两个都头，都头带了三四百有气无力的士兵，士兵前面战战兢兢的李吉带路。
县尉霉运高高照，比他还要发霉的就是李吉。
李吉满以为一到县里，一上交大王和史进的往来书信，三千贯马上到手。没想到要带路，没想到要等捉到大王后才能领赏。
李吉肠子都悔青了，想起了史进的快刀，不寒而栗。这时想跑都来不及，都头士兵虎视眈眈盯着。
莫不成为了三千贯，真要把小命丢掉？
六、 史进手起刀落，一刀把王四、李吉斩作两段
史进正和三个头领在后园饮酒，赏玩中秋，叙说旧话新言，只听得墙外一声喊起，火把乱明。史进大惊，跳起身来，分付：“三位贤友且坐，待我去看。”喝叫庄客不要开门，掇条梯子，上墙打一看时，只见是华阴县县尉在马上，引着两个都头，带着三四百士兵，围住庄院。史进和三个头领只管叫苦。外面火把光中，照见钢叉、朴刀、五股叉、留客住，摆得似麻林一般。两个都头口里叫道：“不要走了强贼！”
史进心下纳闷，他们怎么知道少华山强盗已经与我亲如一家的？
下了梯子，史进问三位道：“却怎生是好？”
朱武哥三一愣，这是你的地盘，你做主就是，问我们作甚?莫非要绑我们出去？心里大惊。
每到危急关头，朱武自然而然使出了他的“苦肉计”。
他拉着只知道发愣的另两位赶紧跪下，跪下的姿式跟上次一模一样，训练有素地跪下了：“哥哥，你是乾净的人，休为我等连累了。大郎可把索来绑缚我三个出去请赏，免得负累了你不好看。”
史进心里闪过一丝念头，这三货把我害惨了，从今后还有这史家庄么？我太对不起我爹娘了。
如今说什么都晚了，绑他们三个出去？我还得混江湖呢。而且告示上明白写着“若有停藏在家宿食，与匪同罪；若有跟匪人推杯论盏，一起赏月的，罪加一等”，现在他们是罪人，我是在他们基础上罪加一等。
没奈何，史进只得回答道：“如何使得！恁地时是我赚你们来捉你请赏，枉惹天下人笑我。若是死时，与你们同死。活时同活。你等起来，放心别作圆便。且等我问个来历缘故情由。”
问个来历缘故情由?都这时候了，还问这些。
史家庄注定要毁了，先要把内鬼挖出再说。
县尉骑在马上，远远地督战，却教两个都头奋勇向前。下令多点火把，士兵们喊声要大，多多制造噪音。实行围而不打战术，希望惊扰到三个强盗，他们会自行出来送绑，或者史进要做良民，主动绑了他们三个出来。
借他们一百个胆，也不敢真正进攻史家庄。
虚张声势而已，虚声恫喝而已，声势要大，气势要足，战斗准备万万不可足。
史进上梯子问道：“你两个都头，何故半夜三更来劫我庄上？”
朱武叫他先倒打一耙这样问的。
那两个都头恭恭敬敬答道：“大郎，你兀自赖哩。见有原告人李吉在这里。”
两个都头在县尉指点下，恭恭敬敬称呼他为大郎，大郎甚是满意。
史进喝道：“李吉，你如何诬告平人？”
李吉应道：“我本不知，林子里拾得王四的回书，一时间把在县前看，因此事发。”
列位看官，看了这回书以后，千万不要有告状的侥幸心理。丢了砖儿瓦儿，一个个都要落地来的，上级首长在必要是是要把你给供出来的，原告的状纸十有八九是要到被告手头的。
史进打定主意，先要处决内鬼，先把外面局势稳住再说。
史进在梯子上叫道：“你两个都头，都不要闹动，权退一步。我自绑缚出来，解官请赏。”
那两个都头却怕史进，只得应道：“我们都是没事的。等你绑出来，同去请赏。”
都头脸上喜气洋洋。这回可以立功了。
史进把王四带到后园，一脸狰狞。王四噗通跪在地下，嚎起来：“大郎，大郎，饶过我这一回吧，看在我为你们家做了一辈子苦工份上，看在我小时候抱过你，哄过你份上，看在我为你上少华山跑腿份上。”
史进看着那一副“赛伯当”的嘴脸，恶心得很。、
好好的一份家业，爹娘留给我的，就是给你这厮毁了。
大虫从不吃伏肉的，今天且吃一回。
史进拔出刀来，咬了咬牙，使出他师傅王教头教他的一招精妙招法“大虫吃伏肉”，横批一刀，把王四连腰斩断，一点也不拖皮带肉。史进舔了舔刀锋上的血，娘的，这王四的血味道竟然是甜的。
王四眼睁睁看着自己身子齐崭崭分为两段，鲜血喷得老高老高，煞是好看，就像过年时冲霄而上的焰火，那样灿烂光华。
王四看着自己的下半截在地上扭动了一下，最后说的一句话是：“少庄主，您好快的刀。”
真不枉了叫做“赛伯当”，这种情况下一张嘴还那么甜。史进听了王四最后一句话，心里稍感安慰，豪气油然而生。
凭此快刀横行江湖足矣，何必要这史家庄？
这是《水浒》里梁山好汉第一次杀人祭刀，大刀向自己人砍去，向忠心耿耿的犯了错误的家人砍去。这第一刀，没有砍向赃官污吏，土豪劣绅，地痞恶霸，砍了一个好酒贪杯的小人物。自己人都下得了狠手，以后不分青红皂白砍脑袋如砍瓜切菜一般就顺手得很了。
这外边李吉正想着三千贯赏银，都头县尉怕都要分些去，几百个士兵怕要碗酒钱，李吉一门心思盘算着剩下的铜板够买几只兔子。
两个都头耀武扬威，随时准备接收里面丢出来的强盗。
士兵们更兴奋，嚷得更凶了。
史进就中堂放起火来，打开城门，呐声喊，杀将出来。
反应最快的是县尉，一见里头火起，拔转马头落荒而逃。
李吉却也待回身，史进不找别人，专找李吉，手起一刀，从肩到胯斜斜劈入，一刀劈做两边。
据说李吉死的时候，右手伸出三根手指头，死死竖着。施耐庵施公读懂那意思——三千贯，三千贯哪。
两个都头正待走时，陈达、杨春赶上，一家一朴刀，结果了两个性命。众土兵那里敢向前，各自逃命散了，不知去向。
七、且看后事如何
史进引着一行人，且杀且走。众官兵不敢赶来，各自散了。史进和朱武、陈达、杨春并庄客人等，都到少华山上寨内坐下，喘息方定。朱武等到寨中，忙叫小喽罗一面杀牛宰马，贺喜饮宴。
朱武三人一溜跪下：“且请哥哥坐头把交椅，寨子虽小，颇堪歇马，却不快活？”
史进道：“我是个清白好汉，如何肯把父母遗体来点污了？你劝我落草，再也休题。”
史进他爸史太公在九泉之下一声叹息：当你和大王们称兄道弟，推杯换盏之时，我们的遗体早被你点污得不成样子了。”
可惜史进听不见这个话。
史进提了朴刀并细软，离了少华山，取路投关西五路，望延安府路上来。
少华山陈达杨春笑那朱武道：“枉你称做神机军师，费了那么多心血，该走的还得走啊。”
朱武诡秘一笑：“想那史家哥儿，自小娇生惯养，不知江湖风波恶，又散漫使钱惯了，这点细软，不几日就胡乱花掉了。过不了多久，他还得回来。”
陈达杨春更佩服这位大哥了。
史进前脚刚走，朱武就把那个陪王四在村店喝酒的小喽啰找来，拍拍他的肩膀：“不错，交代的任务完成得不错。”
小喽啰一听乐了：“大王，小的别的不会，做酒囊饭袋还不会？以后再有这样的美差，请大王多多照顾。”
“你敢陪大王喝几壶吗？”
“大王赏脸，我还不要脸不成?”
据说，从这天起，山寨里再没有人见过此喽啰，据说是大头领派他下山远远地收集美酒去了。
却说华阴县令给逃跑回来的县尉押了惊，马上上奏朝廷，请求小种经略相公处派鲁达带队前来清剿。
小种经略相公高兴地答应了，鲁达也做好了出征的准备。
天有不测风云，鲁达居然不知轻重，在这节骨眼上打死了镇关西，落荒逃走江湖。
小种经略相公问帐下诸将，没一个敢去，没一个肯去。小种经略相公上奏朝廷，渭州军情紧急，要随时防范西夏，大军不宜远出。
消息传出，乐坏了少华山的强盗，气坏了华阴县的县令。县令收拾了金银细软，一溜烟逃跑，回乡隐居去了。
消息传出，小霸王周通闻风而起，占据了桃花山，自在称王。官军没了鲁达，怕他个鸟？
消息传到郓城县，宋江宋押司在肚子里打草稿赋诗二句：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消息传到郓城县东溪村，保正晁盖纠集了一伙人准备打劫生辰纲。
消息传到大宋的每一座山头，从此，只要山头险恶，山上必有好汉占据了，各自打家劫舍替天行道。
华阴县是大宋第一次出兵剿匪，结果反被匪给剿了。早就有反心的各路好汉，第一次强烈感觉到赵官家如此虚弱，虚弱得像纸老虎。
不需要官逼民反，想要大碗吃肉的人主动反起来，乌烟瘴气一番，把这大宋的江山，闹得如马蜂窝一般，只剩下了窟窿眼。
这结果，却是神机军师朱武算计不到的了，要等到那个“智多星”吴用丢下小学教本，细细一算才能算到。
编辑：裘愉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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