劲松新解水浒系列之二十：高俅只有九分坏

2013年09月16日 00:00:00 访问量：1193次

　　  胡适先生曾经气愤愤地说：“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大师硬是有水平，一句话就揭示了历史的真谛。但胡大师此话还有不清不楚的地方：究竟是谁在任意打扮小姑娘呢？这里面有别有用心的统治阶级，有别有用心的人民群众，最喜欢任意打扮甚至猥亵小姑娘的，当属说书人。数黄论黑，信口雌黄原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比如说曹操，正经一代伟人，伟大指数不知要超过刘备诸葛亮多少倍，罗贯中《三国演义》一开说，曹操就成了脸比仿瓷粉刷的墙壁还白，心比锅底还黑的大奸臣。人民群众睁着乌黑的眼睛来看奸臣，心头过瘾极了，谁说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呢？
　　
　　  罗贯中黑曹操的本事是他师傅施耐庵教的，当师傅的要是下定决心抹黑一个人，这人是再也无法洗白的，比如说高俅。
　　　
　　　本人翻阅了《宋史》，没找到高俅的本传，只在其他人的列传里零零星星见到一鳞半爪，翻到《奸臣传》这几页，更是找不到他光彩照人的奸恶事迹。北宋祸国殃民的“六贼”，指的是：蔡京、王黼、童贯、梁师成、朱勔、李彦，没高俅的份，他与“六贼”不是一伙的。
　　　
　　　正经八百的历史记载高俅干过的坏事微不足道，左右不过是贪欲重了点，恃宠营私罢了。侵占军队地盘，为自己大建别墅，把大宋最精锐的禁军部队充当私役，让他们为自己造砖瓦，搬泥土，盖房子。这个是大宋军队的光荣传统，高俅既不是始作俑者，也不是空前绝后者，他不过是循例而已。高级军官不主抓军事训练，专门让军队为自己家谋福利，军队纪律废弛，成为国家摆设，这也是大宋朝的光荣传统。金国鬼子打进来，汴京城几十万禁军做鸟兽散，这责任似乎也不能全赖在高俅头上。
　　　
　　　高俅本是大文豪苏轼的小史，小秘书一类角色，为人乖巧，擅长抄抄写写。后来蔡京等残酷迫害苏轼及其家属，高俅对苏轼一家伸出了援手，史载，他“不忘苏氏，每其子弟入都，则给养恤甚勤”，颇为时人赞许。徽宗把高俅下放给边关大将刘仲武处镀金，刘对他颇为关照，后刘仲武打了大败仗，又是高俅在皇帝前为他说好话免于处分。高俅做的最大的好事是力荐刘仲武的儿子刘錡出任大将，这刘錡可是南宋抗金名将。
　　　
　　　这么看来，高俅还有知恩图报的优点，比许多落井下石的王八蛋要好很多，何以到了《水浒传》里，高俅成了天字第一号大奸臣大混蛋？
　　　
　　　其实施耐庵也并没有把他写得十分坏，高俅只有九分坏，是读者不依不饶，把他想象得十恶不赦的。
　　　
　　　我们先来总结一下高俅的九分坏。
　　　
　　　第一分坏是说话不讲逻辑，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个混球。
　　　
　　　作为殿帅第一天上任，教头王进胆敢请病假卧病在床，高殿帅大怒，喝道：“胡说？既有手本呈来，却不是那厮抗拒官府，搪塞下官！此人即系推病在家。快与我拿来。”按王进请假在前，高俅上任在后，如何能够把“抗拒官府，搪塞下官”的罪名挂得上？能够把病假条递上来，就判定是“即系推病在家”，难道王进没有同事好友帮他带假条？这显然是恶狼要吃小羊的逻辑。
　　　
　　　第二分坏是完全不讲逻辑，有罪推理呱呱叫。
　　　
　　　高俅看到捱着病来参见的王进，越发怒气勃发。“这厮！你爷是街市上使花棒卖药的，你省的甚么武艺！前官没眼，参你做个教头。如何敢小觑我，不伏俺点视！你托谁的势要，推病在家，安闲快乐！”“贼配军！你既害病，如何来得？”
　　　
　　　王进的爷是“街市上使花棒卖药的”，由此推断“你省的甚么武艺”,那你高俅的爷是做什么的？高太尉自己是浮浪破落户子弟，他爷也应该是浮浪破落户了，按他的逻辑推理下去，你高俅省的甚么本事做太尉？可惜高太尉出身太不堪，不敢把自己的祖宗晾出来晒晒。
　　　
　　　就因为高俅自己曾经被王进他爷一棒打翻，三四个月将息不起，连累前任太尉也“没眼”，看不出王进老鼠生来打地洞的料，真是新官上任气焰万丈，连前任也要来个“欲加之罪”。
　　　
　　　“如何敢小觑我，不伏俺点视！”新官上任，首要的是要立威，让人不敢小觑，王进是好对象，既可以实现睚眦必报的平生抱负，又可以杀鸡骇猴立官威。
　　　
　　　你王进既然能捱病活着来参见，那就是推病，就是安闲在家，没病死就是藐视本官，病死了才是尊敬本官。
　　　
　　　既然藐视本官，就犯了大不敬的罪，犯了大不敬的罪，就要流放发配，既然迟早要流放发配当犯人，提前称呼为“贼配军”也就属于高瞻远瞩的预判。
　　　
　　　这就是高俅的高明逻辑，这就是他无懈可击的有罪推论。高俅下意识脱口而出，显得纯熟无比，显而易见是当时官场流行逻辑熏陶结果。高俅小混混出身，他不可能有这么高的水平来贡献这种伟大发明。
　　　
　　　第三分坏是爱惜干儿子，纵容他倚势豪强，专一淫垢人家妻女。
　　　
　　　后世一干促狭鬼据此发明了一个古今通用的专有名词——衙内，比如王太尉的儿子叫王衙内，李太尉的儿子叫李衙内，成了荷尔蒙过剩的官二代专有别称。爱子之心人皆有之，高俅中年不得子，好容易有了个干儿子，干儿子也没有别的过高要求，不像那蔡京的儿子，也想混个宰相去害国害民。“专一爱淫垢人家妻女”，这顶多是个生活作风问题，将家子风流本色，算是虎父无犬子了。高俅官居太尉，国家柱石，保国安民，小百姓贡献几个妻女来慰劳劳苦功高的太尉的儿子，有何不可？这觉悟也太低了。
　　　
　　　高太尉的拳拳爱子之心，到底是值得后世人顶礼膜拜还是该引以为戒，本人暂时还没想清楚。不过，这第三分坏体现了伟大的父爱不假。
　　　
　　　第四分坏是害人特别能锲而不舍。
　　　
　　　为了要谋害林冲，不惜虚心向下属请教，采纳了陆谦富安的处心积虑，拿出镇府之宝的宝刀使人贱卖给林冲；赚林冲误入白虎堂，锁拿解送开封府；派陆谦送金子给董超薛霸，务必路上结果林冲，取金印回来验看；派陆谦富安去沧州跟踪陷害，送金银给管营差拨火烧草料场，此番务必要置林冲于死地。
　　　
　　　就为了害一个小小的林教头，高太尉绞尽脑汁，费尽苦心，群策群力，穷追猛打，不把人害得走投无路誓不罢休。这是一种什么精神？这是一种毫不松懈，毫不给人活路的精神，一种毫不害己，专门害人的精神，一种专丢自己脸面，朝廷体面的锲而不舍的精神。
　　　
　　　第五分坏是纵容叔伯兄弟高廉陷害柴大官人一家。
　　　
　　　高廉倚仗哥哥高俅的势力，在高唐州胡作非为，带将一个妻舅殷天锡来，人尽称他做殷直阁，倚仗姐夫高廉的权势，在此间横行害人。高俅亲儿子没有，亲兄弟没有，叔伯兄弟倒有几个，一笔写不出两个“高”字，自己做坏事，也不能忘了带携叔伯兄弟做坏事，充当高姓直系旁系妻系坏人的保护伞。这是高俅宗族关系强的表现，治国必先齐家，害国也要依靠家族力量。
　　　
　　　柴进虽然有赵匡胤御赐的铁券丹书做后盾，但铁券丹书的时效已经过了一百来年，骨灰已冷的开国皇帝的权威，怎比得上现官现管的热辣劲爆？高太尉得罪的是皇帝的列祖列宗，又不是得罪现任皇帝，这个做坏人的分寸还是把握得挺好的。
　　　
　　　第六分坏是胆敢犯欺君大罪，敢于隐瞒征讨梁山时败军覆将，亲自被俘虏的真相。
　　　
　　　高俅提督天下兵马，役使天下民夫，不曾得梁山一根折箭。只三阵，杀的手脚无措，军马折其三停，自己亦被活捉上山。许了招安，方才放回，且互相交换了人质。回京后即轻轻奏道：“病患不能征进，权且罢战回京。”然后就只在府中推病不出。
　　　
　　　英明的皇帝好糊弄，不英明的皇帝更好糊弄。自己没病可以装有病，回想起当初这样诬陷真有病的王进“托谁的势，要推病在家，安闲快乐”，此时要问他一声“你高俅又是托谁的势，要推病在家，安闲快乐”，他那老脸往哪儿搁？好在皇帝到底圣明，不会提出如此刁钻的问题让他下不来台，只在朝廷上大骂一通了事，高俅生病在府中装作没听到。
　　　
　　　至于答应了人家招安一事，自己说过的话自己把话吞下去闷肚子里，出尔反尔言而无信，本是混混当行本色，朝廷大官本色，历来如此的，我们不便深究。
　　　
　　　第七分坏是是伙同杨戬等，轻轻松松害死征讨辽国平定方腊衣锦还乡的宋江卢俊义。
　　　
　　　打仗玩不过梁山好汉，战场上必须按好汉们的游戏规则玩，到了朝廷当官，就必须按官场的游戏规则玩，官场游戏规则还不是我高太尉定的规则？天下都可玩弄于鼓掌之中，玩死几个好汉自是不费吹灰之力。高俅滴水之仇，必以涌泉相报，今日方才报了被俘之仇。
　　　
　　　第八分坏是容不得大宋有忠臣孝子。
　　　
　　　高俅自己喜欢乱伦，把自己的堂弟当了干儿子，不知日后高衙内生了一男半女，是叫他祖父还是叫他叔伯父？他自己厚颜做了祖父不打紧，高家族簿上怎生书写？
　　　
　　　五伦是天地纲常，封建国家立国化民的基础，违反伦常，据孔孟之道看来，这是非人的勾当，畜生的勾当，高俅高高在上，是要做天下表率，率天下以兽性替代人性。这个是要从根基上摧毁大宋。
　　　
　　　历代皇帝提倡以孝治天下，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王进的老爸曾经一棒打翻他是小事，王进在老妈面前表现得像个孝子才是大事。王进用自己的孝子身份反衬高俅的大逆不孝，是可忍孰不可忍。
　　　
　　　当日金圣叹替圣人叹曰：高俅来而王进去矣。王进者，何人也？不坠父业，善养母志，盖孝子也。吾又闻古有“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之语，然则王进亦忠臣也。孝子忠臣，则国家之祥麟威凤、圆璧方珪者也。横求之四海而不一得之，竖求之百年而不一得之。不一得之而忽然有之，则当尊之，荣之，长跽事之。必欲骂之，打之，至于杀之，因逼去之，是何为也！
　　　
　　　金圣叹替圣人而叹，替孝子忠臣而叹，何以如此拉偏架?容不得忠臣孝子，是奸臣自己心虚，自知天地丑类不容于世，是以替忠臣孝子而叹的同时，也要为奸臣逆子陷害忠臣孝子不得已的苦衷而叹，方才显得不偏不倚，深孚圣人中庸之道。
　　　
　　　第九分坏是见不得天下有夫妻恩爱，见到了就要千方百计拆散。
　　　
　　　林冲两口子恩恩爱爱，岳父喜爱，同僚羡慕，郎有才妾有貌，举案齐眉，情深似海，是大宋夫妻楷模。家庭稳定是国家稳定的基础，凡有一个美好家庭的，断断不想造反，断断能忍受贪官污吏，断断能苟且偷生。林教头为什么不像鲁智深一样成为社会不稳定分子？这都是那个林冲娘子的功劳，他做不到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高俅自己在发迹前光棍一个，什么家庭美满，夫妻恩爱跟他没缘。假如他那时有一个潘金莲阎婆惜一类的人爱上他，抚平他一再受伤的心灵，让他不至于下定决心滑向坏蛋的深渊，说不定高俅也会变成大好人一个。金庸《神雕侠侣》里的李莫愁告诉我们，高俅这么坏不是天生的，是有深层次的社会原因心理原因的。现在林教头天天一副幸福的小资产阶级面孔在眼前晃来晃去，天天让他触目生痛想当年，怎不会让高俅痛下决心处之而后快？解决高衙内兽欲只是顺便而已。
　　　
　　　这个也不要深责高俅，当年秦始皇不也看不得天下有夫妻恩爱，半夜从被窝里把万喜良从孟姜女怀中拖开去修长城？拆散天下恩爱夫妻，原是专制政权拿手好戏。
　　　
　　　总而言之，高俅高太尉算起来只有九分坏，不算十分坏。除了这九分坏，剩下的全是好。
　　　
　　　一、王进称病不来上班，高俅差人捉拿王进，这差役捉拿病人的速度竟然比牌头给王进报信的脚步慢许多，显然高太尉想留有余地；
　　　
　　　二、王进的老娘骑马，自己挑担步行跟随，汴京距老冲经略相公处比唐僧取经距离西天的路程差不多，高太尉要是派军队追击，王进走不远就会被捉拿，即下个海捕文书，王进也会钻进罗网，这里显然是高太尉不想赶尽杀绝，放王进一条生路；
　　　
　　　三、干儿子为林冲娘子相思病得奄奄一息，高俅知道实情后第一反应是：“如此因为他浑家，怎地害他？——我寻思起来，若为惜林冲一个人时，须送了我孩儿性命，却怎生是好！”中间这个破折号用得好，说明他本爱惜林冲本事，只是权衡了一下，到底孩儿性命要紧；
　　　
　　　四、林冲持刀入白虎堂想要刺杀本官，高太尉本可当堂执行军法处决了事，却要送往开封府审理，说明他心理还有王法；
　　　
　　　五、开封府一个小小的孙孔目竟然口出狂言：“这南衙开封府不是朝廷的，是高太尉家的？”高俅竟也情知理短，竟然不来难为孙孔目，让孙孔目继续在眼皮底下嚣张，他不是没有容人之量；
　　　
　　　六、鲁智深千里护送林冲，破坏了高俅的好事，高太尉只是派人吩咐寺里长老不许鲁智深挂单，只是派少量人捉拿，他要是不动身色，于月黑风高夜遣大军团团包围大相国寺，声言如不交出鲁智深就大小和尚一锅端，鲁智深走哪里去？到最后居然是鲁智深得泼皮报信，放一把火后逃了，高俅丝毫没株连其他和尚，难得；
　　　
    七、宋江要投降，徽宗要招降，高俅虽不促成，但也没见他反对，不反对就是默许，这个默许功莫大焉。如果他联合其他几大贼兴风作浪，宋江投降不会如此顺利，皇帝那里态度坚决没办法说服，难道不会派刺客半途刺杀宿元景？他居然没这么做，显然懂大局识大体。

     八、宋江东征西讨，在外多历年所，高太尉在朝中居然不联合其他几大贼臣在后方掣肘，断其粮草，昧其军功，而是任其坐大，任其风风光光衣锦回朝，这不作为即是于国于民大有贡献；

　　　九、高俅作为禁军高级将领，既要主抓军队建设，又要闲里偷忙，陪皇帝踢足球锻炼身体，这大宋天下第一重要的是龙体安康，第二重要的是能率领禁军维持京师秩序，保证皇帝嫖娼时外面风平浪静，甚至在皇帝嫖娼时能够站岗放哨，这一点上高俅兢兢业业，忠于职守，保证了龙颜大悦，龙心大悦，高俅不愧社稷之臣。
　　　
　　　总结起来，高俅不是十分坏，只有九分坏，他还有九分好，虽然谈不上十分好。施耐庵恨而不掩其好，喜而不掩其恶，何以读者认定他是十恶不赦之徒，大宋奸臣之首？
　　　
　　　人民群众睁着乌黑乌黑的眼睛看历史，他们的眼睛并不是雪亮的。

编辑：裘愉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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