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劲松新解水浒系列之五十八:浔阳楼宋江题反诗

2013年09月16日 00:00:00 访问量:1910
    一

    宋江在江州坐牢,如旅游度假一般,日子过的轻松惬意,只有一样不尽如人意,那就是有时不免寂寞。戴宗是两院押牢节级,时时要在江州府衙听候差遣;李逵是个没头神,东边歇两日,西边歪几时,;张顺只在城外江边卖鱼,除非讨赊鱼钱才入城。宋江在江州结识的三个心腹弟兄,各有各的情况,并不常来看望宋江,宋江要找他们时,一个也找不到。

    宋江习惯了前呼后拥做老大的感觉,即使从郓城发配到江州,一路上扛枷带锁,却还有两个公安小心侍候他,时不时冒出一伙强盗倒地拜他,虽担惊受怕些,却也不致寂寞。宋江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人。

    英雄宁可时时刀尖上过活,就是难耐寂寞,一寂寞下来就要横生髀肉再加横生事端。要怪只怪戴宗、李逵、张顺三个,没陪好宋老大,宋江一寂寞,就要去浔阳楼题写反诗,一写反诗,就要血染浔阳江口。

    一日,宋江寻找三心腹弟兄喝酒,城里城外都没找着,独自一个闷闷不已,上到浔阳楼看风景。

    宋江凭栏远眺,但见浩浩长江,如玉龙般从天际夭矫而至,滚珠溅玉,喷云卷雪,来到浔阳楼下,却又低回俯首,如那些不羁难驯、匪性难改的好汉,驯顺地拜倒在宋江脚下,拜过之后,随即滚滚滔滔,势不可当地汇入鄱阳湖,从奔腾转为浩瀚,一如那八百里梁山水泊一样汪洋恣肆,一如宋江的心胸一般。

    扬子江边,火红的枫叶漫山遍野铺排着,如燎原的大伙,燃烧了天上的云霞,而雪白的荻花也毫不示弱,抢占了大半滩头,不依不饶地铺天盖地,要盈满人的视野。眼前红白相斗,各展风情,黑三郎宋江一张黑脸,到此与江山争胜。

    江山信美,却缺少主人,宋江从心底叹息一声。

    周瑜曾大动干戈,从此地挥兵赤壁,旌麾一指,曹操大军灰飞烟灭,长江水至今为此沸腾不已。一介书生陆逊,也从此出发,火烧连营七百里,让一代枭雄刘备含恨而殁。陶渊明在此赋《归去来》,李太白高咏《庐山谣》,韦应物五言传世,白居易《琵琶行》名动千古。千古风流,八方灵秀,汇聚斯楼,今我宋江到此,寂寂无名,愧对古人。

    宋江当日,独自一个,一杯两盏,倚栏畅饮,不觉沉醉,许多心事,一齐涌上心头。

    想我宋江,生在山东,长在郓城,枉有冲天豪气,却只做了一个小吏,做小吏,即如女人踏上卖笑生涯,从此永无在正道出头之日。结识了许多江湖好汉,却也只得了个及时雨的虚名!目今三旬之上,名又不成,功又不立,倒被文了双颊,配来在这里,做了一名贼配军,嗟乎,大丈夫固当如此蹭蹬乎?

    不觉酒涌上来,潸然泪下。临风触目,感恨伤怀。乘其酒兴,磨得墨浓,蘸得笔饱,去那白粉壁上,挥毫便写道: “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   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报冤雠,血染浔阳江口。”

    宋江写罢,自看了,大喜大笑。一面又饮了数杯酒,不觉欢喜,自狂荡起来,手舞足蹈,又拿起笔来,去那西江月后,再写下四句诗,道是: “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海谩嗟吁。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宋江写罢诗,又去后面大书五字道:“郓城宋江作。”写罢,掷笔在桌上,又自歌了一回。再饮过数杯酒,不觉沉醉,力不胜酒,给了酒钱,拂袖下楼,踉踉跄跄,取路回营里,一觉睡到五更。

    酒醒时,全然不记得昨日在浔阳楼题诗一节。宋江一般不喝醉酒,这浔阳楼美景勾起他一时豪兴,再加上“蓝桥风月”端的是好酒,不觉醉了,狂态大作,露出了本性。酒醒后,依旧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囚徒,依旧是那个人人喜欢的孝义宋三郎。他忘记了题写反诗一事,连他骨子里是个反贼一节也一并忘记了,他只记得自己是孝义无双的及时雨。

    二

    浔阳楼人来人往,雪白的墙壁本来就是给酒客们题诗作词用的,墙上密密麻麻写满后,酒保就会把墙壁再刷白一次,谁谁到此一游,写几个字到墙上打什么鸟紧?想要在此留下名姓并诗作的人,不需要等到时光的刷子把生命刷去,单酒保的刷子就会把痕迹刷得干干净净,要想永垂不朽实在太难。除非是白居易这样的大名人,随便歪几句在墙上,就会让店主人家拿碧纱橱罩了,作为酒店招徕客人的招牌。

    宋江写的是反诗,来来往往的人客也有看到的,却并没放在心上,浔阳楼美酒醉倒过无数人,什么样的狂客没见过?两首反诗罢了,不值得大惊小怪,当时占山为王的反贼多了去了,朝廷也没怎样。

    宋江忘记了他在浔阳楼写过反诗,忘记得自有他的道理。

    多亏了黄文炳,宋江的两首反诗才得以永垂不朽。

    黄文炳是浔阳楼对岸无为军城里一个在家赋闲的通判,这人虽读经书,却是阿谀谄佞之徒,心地匾窄,只要嫉贤姑能,胜如己者害之,不如己者弄之,专在乡里害人。

    “胜如己者害之,不如己者弄之”,本人常常怀想施耐庵这十二字考语,觉得这是极精当极有概括力的评价,那些作威作福的官僚,不就是通过此种手段谋权保位、加官晋爵的么?这是为官做宰的必备能力,黄文炳深通此道,害人极有境界,却没有高居廊庙之上,实在可惜。

    此时的黄文炳如饿极了的野狗一般,到处嗅着升官发财的机会。这日来浔阳楼闲玩,正看到宋江提西江月词及四句诗,大惊道:“这个不是反诗?谁写在此?”

    大惊之后即大喜,一桩泼天富贵,不想今日就要得了。大喜之下,即细细欣赏起宋江的反诗来。黄文炳饱读诗书,欣赏水平非同一般,宋江会写,黄文炳会品,说起来黄文炳还是宋江的知音,我们且跟着黄文炳来体会一下宋江反诗的妙处。

    读了首两句“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黄文炳冷笑道:“这人自负不浅。”

    一眼看出“这人自负不浅”,黄文炳可谓目光如炬。在朝廷当大官,与在山寨当大王,立身之地不同,立身之术却相同,第一需要的都是权谋。在中国历史上,但凡成就大事业的,可以没有学问,绝不能不精通权谋之术,不学无术者当然成不了气候,有学问的人一样成不了气候,因为学问和权谋不怎么兼容,只有不学有术者,才能纵横天下无人能敌。历代开国英主,未必英才盖世,如刘邦就自承不如张良萧何韩信,让毛太祖亲自领兵打仗,十有八九比不过林彪,但他们的权谋一定是当世第一,所谓的“不善将兵而善将将”,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所谓的“雄才大略”,说的也是同样的意思。

    时下的大宋反贼如蚁,但都难成气候,所以者何?好汉们尽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之辈,哨聚山林,不过图“快活”一时,一旦拳头与权谋风云际会,有枭雄出世用超绝的权谋驭使天下好汉,大宋江山立刻有变色的危险。这个叫宋江的人自称“长成亦有权谋”,怎不令黄文炳大惊?

    一般的人读书,或从中读到富贵之术,或悟出修身之道,或得了治民之要,或为了意淫书中自有颜如玉而苦读,这都属于死读书的下乘境界,若论那上乘境界,则属于那些从书中悟出权谋之术的人,这个不需苦读,全凭天资悟性。中国的史书里十分之九记载阴谋,十分之一记载阳谋,从二十四史、《资治通鉴》里悟到权谋不足为奇,能从圣人编著的四书五经里读到最高明的权谋,才是会读书的人。所谓圣人之道,不过是权谋的最高境界,如羚羊挂角,去留无迹,让普天下人堕其术中而不知。“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这两句拆开来看未足为奇,合在一起则令人十分可怕了,能从经史里悟通权谋之道,是何等经天纬地的枭雄?

    但黄文炳却对这两句“冷笑”,却是为何?宋江“自负不浅”,他黄文炳一样“自负不浅”,宋江自负权谋,他黄文炳在权谋上也是顶儿尖儿的人物,宋江的权谋还躺在摇篮里,黄文炳即要把它扼杀在摇篮里,以此作为自己晋升之阶。

    黄文炳又读道:“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道:“那厮也是个不依本分的人。”

    忍一时未必风平浪静,忍一世受尽世间苦楚,这是一般本分良民的结局。《水浒》里最能忍的小人物是武大郎,在世人白眼里一直忍着,也还能保住贱命一条,一旦不能忍受老婆偷子汉,立即就把性命丧在奸夫淫妇手里。本分良民忍一时活一时,忍不住了那就是不想活不用活了,忍,是活着的基本状态。

    《水浒》里最能忍的好汉是宋江,他真正做到了忍人之所不能忍,自己的女人阎婆惜养小白脸,宋江竟然可以装不知道,比武大郎还能忍。忍人之所不能忍,才能为人之所不敢为,宋江并不是为活命而忍,他是在等待时机,积蓄力量,以图大举。犹如把洪水蓄积起来,专等着河崩川决、冲决一切的时机到来。

    本分的人忍着忍着,其结果是在沉默中灭亡,不依本分的人一忍再忍,爆发时会让数以亿万计沦入沉默中的人灭亡。宋江当一个小吏沉沦下寮,他忍着;当了贼配军,也还是忍着,就如猛虎潜伏了爪牙,浑身凶气收敛得一干二净,一旦时机来到,它是要嗜血啃肉的。猛虎终归要亮出爪牙吃人肉,黄文炳断定这是个不依本分的人,当真看到了宋江的魂魄。

    黄文炳又读道:“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道:“也不是个高尚其志的人,看来只是个配军。”

    宋江有志,志向很高,但绝不高尚。他不打算拯民于水火之中,不打算创建新朝开一世太平,也不打算要解放全人类,他只想实现造反野心,然后风风光光投降,然后风风光光名垂青史。话说回来了,一个以造反为职业的强盗头子,无论最后造反成功与否,没有谁会高尚其志,高尚其志的人造不了反,当不了强盗头子。不信,把雷锋叔叔请到梁山去坐第一把交椅,看黑旋风之类答应否?

    如果有人声称要拯民于水火之中,要做黎民百姓的大救星,要立起解放全人类的旗号,那肯定是表面上装出来的高尚其志,等到救国救民成功,江山坐稳了,百姓讴歌万岁了,那时卑污其行的真面目就会显露出来,原来他害人杀人格外高尚。

    黄文炳不但是宋江从未谋面的知己,也是历代带头大哥的知己。

    宋江目下的身份,“看来只是个配军”,一个并不高尚的配军。有人坐牢坐得很高尚,比如说文天祥,有人坐牢坐得很冤枉,比如说林冲,有人坐牢坐得很威风,比如说武松。宋江为什么坐牢?绝不是为国为民,也不是反抗强暴,不过是因为杀了一个泼烟花,宋江坐牢坐得最不光彩。黄文炳认定宋江是个不能高尚其志的配军,何其精当。

    接下来读道:“他年若得报冤雠,血染浔阳江口。”黄文炳道:“这厮报仇兀谁?却要在此生事!量你是个贼配军,做得甚用!”

    黄文炳的疑问,也是我等众多读者的疑问。宋江要报冤仇,向谁报去,谁跟他有仇,谁陷害过他?刘高老婆曾经害过他,但宋江早就残忍地报过了,阎婆惜没有害到他宋江,反而是宋江害死了阎婆惜,应该是阎婆惜的鬼魂找他来报冤仇才对。在那个世界上,宋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只有他害别人的份,哪轮得到别人来成功地害他?

    再说,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犯不着报复浔阳江呀,浔阳江又没跟他结仇,凭什么要血染浔阳江?

    一代枭雄宋江的冤仇与众不同,是老天,是命运,是那个社会不尊敬他,让他当了囚犯,能够驱使天下好汉的宋江,却要对着管营差拨等狱吏唯唯诺诺,俯首帖耳,这叫他情何以堪!天下悠悠之口,千秋铮铮史笔,一口一声贼配军,挽了浔阳江水,恐怕也洗不净这种耻辱!宋江耻辱入骨,怨恨入髓,报复之心无比强烈,没有特定的对象可以报复,把万千生灵拿来做他的报复对象,血染了浔阳江,方才出得胸中一口鸟气。

    最后,宋江用谁的血染了浔阳江?一是劫法场时看热闹的百姓,二是劫法场后江州城里出来的追兵,三是黄文炳满门良贱。

    “量你是个贼配军,做得甚用!”这里黄文炳看走了眼,这贼配军非比寻常,果有通天彻地之能。到最后,黄文炳为轻视低估贼配军付出了代价。

    黄文炳读完《西江月》一词,又读诗道:“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海谩嗟吁。”道:“这两句兀自可恕。”

    通篇品读下来,黄文炳就这两句完全没看懂,实际上,最不可恕的就是这两句。

    表面上看,这两句写宋江因事犯罪,流配吴地,飘蓬江海,一路遭了些苦楚,九死一生之余,又挂念家中老父,不免漫天浩叹,这也是人之常情,黄文炳看到的正是这一层。实际上宋江“心在山东”,并不是挂念家中父老,心心念念记挂的,是八百里梁山水泊,那里正等着他去当家理事,那里正是实现他人生野心的绝佳基地。没有梁山水泊等着他,他宋江还没有底气写反诗,用黄文炳的话说,“量你是个贼配军,做得甚用!”

    黄文炳如果读懂了这一层,那他在向蔡九知府禀告时,一定会建议从速处理,在牢里就把宋江做掉,以免夜长梦多,让梁山泊军师吴用追悔莫及。这样一来,宋江的满肚子野心不免全在浔阳江打了水漂。

    就因为没有读懂这一句,黄文炳犯了不可挽回的大错,满门良贱被诛,做了血染浔阳江的注脚,自己也被黑旋风李逵一刀一刀剐了做烧烤。

    黄文炳不知道此时自己犯了大错,还一味兴致勃勃地往下读去:“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摇着头道:“这厮无礼,他却要赛过黄巢,不谋反待怎地?”

    “不谋反待怎地?”这句话又说出了宋江的满腹心事。在那个时代要想实现野心,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当官,二是造反。当官就要走科举之路,宋江当了小吏,出身不堪,按规定不能参加科举,后来当了逃犯,又当了囚犯,更没资格参加科举了。即使他能参加科举,凭他的才学,未必考得上,宋江一身匪气,写出来的东西用鼻子闻一闻,就知道不是本分文章,不孚圣人之道。即使他能中科举,也未必爬得上高位,大宋官场顶层盘踞着蔡京高俅等人,他们才与宋徽宗臭味相投,宋江凭什么让赵佶赏识?他会踢球?会书法?会嫖婊子?所以第一条路向宋江封闭,他只能走第二条路,向黄巢同志学习。

    而造反之路走起来就容易多了,连王伦杜迁宋万朱贵陈达杨春李忠周通燕顺王矮虎郑天寿之类的小鱼小虾都可以反得不亦乐乎,可见造反是件多么容易的事。造反的武器很容易到手,锄头扁担皆可,红缨枪亦可,斩木为兵揭竿为旗,风风火火干起来再说。队伍拉起来了,还可以请汤隆一类的铁匠打造武器,这个也不是难事。义军的武器装备,与朝廷官军相比,并不比八路军和日本鬼子相比那样悬殊。造反的地点嘛,不拘哪座猛恶山头,梁山少华山二龙山清风山井冈山皆可。造反的人嘛,蝇付蚁聚,要多少有多少,末世人心思乱的时候。

    官军的战斗力是多么地差,那要想象力特别丰富的人才形容得出来,官军统帅如何草包,看看高俅的球样即一目了然,宋江要实现野心,天时地利人和摆在那里,“不谋反待怎地?”

    宋江卒章显志,摆明了要造反大干一场,黄文炳妙解反诗,下决心撺掇蔡九知府拿了宋江,为自己复官升官铺路,一个大有野心,一个极具官瘾,两个男人一台戏,这下子可好了,江州城就要热闹起来,浔阳江注定要被血染红。

    三

    诗言志,歌咏言,武大郎唱炊饼曲,刘伯温写烧饼歌,王小二哼哼十八摸,陈胜辍耕而叹,石勒东门长啸,汉高祖刘邦歌大风,乾隆皇帝锲而不舍题诗留墨破坏名胜古迹。强盗头子如何言志咏怀?写反诗。

    造反的人乐于写反诗,这是我国悠久优良的文化传统,形形色色的反诗,也是中华文化艺术宝库中的灿烂瑰宝。

    宋江要学习黄巢好榜样,黄巢造反的水平很高,写反诗的水平更高。“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传说这首诗是黄巢考试落第后作,帝王聪明,以科举为笼络钳制士人的手法,却万万没有想到,它也能激发叛逆。“待到秋来”云云,恐怕已经不是再来应试了,而是“冲天香阵透长安”,来夺“鸟位”了。黄巢托物言志,在柔弱的菊花身上,寄寓天下唯我独尊的王者志向。全诗没有一句直言,皆是委曲转喻,手法圆融剔透。真可惜当年考官瞎眼,走漏人才,否则就不会有“黄巢杀人八百万”一说了。

    相比之下,洪秀全的反诗就有点豪气有余而婉曲不足了:“龙潜海角恐惊天,暂且偷闲跃在渊。等待风云齐聚会,飞腾六合定乾坤。”这首题曰《定乾坤诗》,因其露骨而近狂,毫无诗意。

    一般而言,写反诗的人脑后有反骨,心中有杀气,笔端杀气腾腾。宋江立誓要“血染浔阳江口”,黄巢要把百花尤其是李唐王朝这朵牡丹花杀尽,洪秀全在上面提到的这首诗里似乎没显杀气,但另一首反诗补足了杀气——“手握乾坤杀伐权,斩邪留正解民悬”。

    杀气最浓的,要数张献忠的七杀诗: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善报予天。杀杀杀杀杀杀杀!

    另一首的名气没有前面的大,但是令人透骨生寒之杀气却有过之而无不及:“天生万物以养人,世人犹怨天不仁。不知蝗蠹遍天下,苦尽苍生尽王臣。人之生矣有贵贱,贵人长为天恩眷。人生富贵总由天,草民之穷由天谴。忽有狂徒夜磨刀,帝星飘摇荧惑高。翻天覆地从今始,杀人何须惜手劳。不忠之人曰可杀!不孝之人曰可杀!不仁之人曰可杀!不义之人曰可杀!不礼不智不信人,大西王曰杀杀杀!我生不为逐鹿来,都门懒筑黄金台,状元百官都如狗,总是刀下觳觫材。传令麾下四王子,破城不须封刀匕。山头代天树此碑,逆天之人立死跪亦死!”

    造反领袖笔尖杀气直透霄汉,然后在革命实践中开展杀人比赛。传说中黄巢杀人八百万,所过之地,百姓净尽、赤地千里。《旧唐书》记载:黄巢围陈州近一年,数百(一说三千)巨碓,同时开工,成为供应军粮的人肉作坊,流水作业,日夜不辍。将活生生的大批乡民、俘虏,无论男女,不分老幼,悉数纳入巨舂,顷刻磨成肉糜,并称之为“捣磨寨”。黄巢采用机械化方式,将活人粉碎,以人肉作军粮,以保证他起义军的战斗力,是前无古人的规模。其骇人听闻的程度,既是到那时为止的中国之最,大概也是世界之最。

    历史记录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让后来者打破,黄巢骇人听闻的杀人记录,被高歌七杀诗的张献忠所打破。张献忠屠川,把成都杀成了野生动物园,《蜀难叙略》一书中说:“时成都城中绝人迹者十五六年,惟见草木充塞,麋鹿纵横。”四川在崇祯年间有人口三百万,顺治年间仅剩八万余口,黄巢杀人八百万还只是个传说,张献忠屠川成绩彪炳,那是中外史书都有明证的。

    造反派头头写反诗,赋诗以明志,那就是要杀杀杀杀杀杀杀!什么李白杜甫诗仙诗圣,在他们面前何等酸溜溜小家子气,要论起那吞吐宇宙杀伐乾坤的气概,一定是望尘莫及的。

    中国野史里第一首反诗的创作权应该属于商纣时的苏护。“君坏臣纲,有坏五常;冀州苏护,永不朝商。”《封神演义》的作者陈仲琳替苏护写反诗,水平真不咋的。商朝时还没有三纲五常的天条,把“败坏五常”的罪名强加给商纣,实在是欲加之罪。而且,苏护这十六个字,决绝的悲壮意味浓郁,造反的豪情胜概没有。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这是黄巾起义领袖张角写的反诗,是一则起事的密语暗号和宣言,充满了神秘感,一心一意要借天命来蛊惑百姓。可惜,诗歌过于露骨,少了含蓄韵味,被当局轻而易举破获,让张角造反起事的突然性大打折扣。

    此外,历史上尚有许多标语口号式的造反宣言,虽是短章,其所具有的回肠荡气的鼓动效果,一点不亚于长编巨制。

    “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这是真正现存最早的反诗,也是真真正正出自人民群众之口的反诗。人民群众的反诗缺少战天斗地的豪情,与革命领袖的雄霸之气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有的,只是一份活不下去了绝望,绝望之下要与统治者同归于尽的悲凉。老百姓即使走投无路了,也想不到要取而代之,想不到要滥杀一通以泄愤,比起革命领袖来,还存有一份温良恭俭让。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是一句最能打动人心,最有诱惑力的反诗。“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乱世中人常常会发现自己左右是个死,下决心造反的话,还可以把天地翻过来,猎取王侯将相级别的功名富贵。无产阶级失去的只是锁链,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陈胜的这句口号,无意中深深契合马克思主义,可见,这是普遍真理。不过,这句话也在无意中泄露了革命领袖号令天下莫敢不从的秘密:用利欲蛊惑人心,用功名团聚野心,用打劫来的真金白银奖掖附逆,用粗制滥造的官印驱使天下豪杰,草寇摇身一变,天下丑类尽化侯王。人民群众造反是为了活下去,英雄豪杰造反是为了建功立业,本人能够骑在百姓头上,子子孙孙可以官二代官三代官世代。

    “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这是元末红巾起义宣言。韩山童、刘福通先是制造了这两句天命谣言,广为传布,深入人心,然后把独眼石人埋入黄河滩,元政府强征民夫修治黄河决口,民夫挖出了独眼巨人,以为天意如此,大伙反他娘的,强大的蒙元政权垮于莫名其妙的一句迷信口号,可见这句话的威力。迷信的力量是无穷的,统治者以此为愚民工具强化统治,造反派以此为强大的宣传武器改朝换代,把迷信渲染得越神圣越伟大,就越有奇迹诞生。

    还有许许多多或长或短水平参差不一的反诗,这里不一一列举了,有些要列举出来的话,是要被和谐掉的。

    我们也来学一次梁山泊英雄排座次,就诗论诗,把历代反诗水平排一个座次,水平最高当坐第一把交椅的,当数《沁园春雪》,第二是黄巢的菊花诗,第三是张献忠的七杀诗,至于宋江的两首反诗,只能像金毛犬段景住一样,敬佩末座了。

    四

        浔阳楼因九江古称浔阳而得名,初为民间酒楼,虽有白居易、韦应物、苏东坡登楼题咏,一直以来人气不旺,不怎么出名。直到宋江发配到此题写反诗,强盗风流流芳百世,浔阳楼才游人如织,热闹非凡。

    一楼大厅东西两壁镶嵌了两幅大型瓷板画,彩绘着“宋公明发配江州城”、“浔阳楼宋江题反诗”、“黄文炳设计害宋江”、“梁山泊好汉劫法场”等栩栩如生的画面。二楼忠义堂为当年宋江醉酒题诗处,现仍备有宋江当年喝过的"蓝桥风月"美酒,以及独具特色的"水浒宴"。宋江当年提写的两首反诗,当然被今人写在最醒目处,成为景点核心。

    小小一座浔阳楼,每年光门票收入就有几百万,到此一游的人,当然不是因为仰慕大文豪白居易、大文豪苏轼、有“五言长城”之称的韦应物,而是来瞻仰大强盗宋江的。大强盗打败大文豪,这是一件饶有兴味的事情。

    宋江虽实有其人,到了《水浒传》里,一半已经进化成传说了。他不可能到过九江,不可能登上过浔阳楼,题写反诗一说,更是子虚乌有,施耐庵午夜梦回捉刀之作,宋江何曾梦见过浔阳楼,何曾梦饮“蓝桥风月”美酒?小说里宋江酒后荒唐涂鸦,今人把荒唐当真,浔阳楼居然就有宋江醉酒所题反诗,居然还摆着他喝过的“蓝桥风月”美酒,这岂不是加倍荒唐?然而,只要认认真真地上演荒唐,荒唐就会在现实里真实无比,究其深层次原因,当今虽太平盛世,人心思静,但静下心来欣赏一下反诗,望梅止渴一番,也是一种莫大慰藉。换而言之,太平盛世里,乱心不过深深蛰伏罢了。

    而从市场经济的角度看,强盗文化也是生产力,此话当非虚言。不信,请上浔阳楼看看熙来攘往的客流。
编辑:裘愉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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