劲松新解水浒系列之十一：羊肉怎生落到狗口里

当日潘金莲想着武大将次归来，自先向门前来叉那帘子，失手把叉杆滑将下去，不端不正，正好打在西门庆头上。那西门庆正待发作，回过脸来看时，是个生的妖娆的妇人，先自酥了半边。待到明白这是三寸丁骨树皮的老婆，不禁跌脚叫苦道：“好块羊肉，却落到狗口里！”

小时候读《水浒》，读到宋江投降一段，恨恨不已，也不禁学西门大官人叫一声苦：“梁山好好一块羊肉，怎生落到宋江的狗口里去了？”

宋江此人，面黑身矮，人都唤做黑三郎。《水浒》在宋江出场时照例送了他一首词，里面有一句这样形容：“坐定时浑如虎相，走动时有若狼形”，可不就是说他如狼似虎么？仗着家资豪富，时常散施棺材药饵，浪得了一个“及时雨”的虚名。论武功，只会花架子，梁山末流；论文才，只是刀笔吏，科举之门敲不开；论智慧，没有吴用出鬼点子，哪一仗他能打赢？论人品，他把花荣、秦明等一大批人带到梁山，自己却半途溜掉，偷偷摸摸去做他的孝子贤孙。别的好汉上得山来，大都有光荣革命历史，或抱打不平，或杀官府斗强豪，或与万恶的旧社会苦大仇深，只有他宋江，是因为摆不平小老婆而上的梁山。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就坐上了梁山第一把交椅？莫非梁山真的无人了？

长大了学会思考，才知道梁山真的没人才。除了宋江，没人敢坐这第一把交椅。

首先，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宋江是一个有文化有担当的流氓。

梁山上好汉们多的是，要找几个有文化的还真难。有那么几个沾了点文化边：圣手书生萧让、玉臂匠金大坚两个，只会假造名人字画；铁叫子乐和估计就给人当吹鼓手使唤；安道全、皇甫端两个一个会给人治病，一个会给畜生治病。这哥几个干的都是技术活。在文化上唯一可以与宋江抗衡的只有吴用，可他是个没肩膀力的人，扛不住梁山“替天行道”的大旗。

而宋江呢？不多不少，刚好够用。文化太多了变成书呆子，不会把普遍真理跟梁山具体实践相结合。你看后世，陈独秀、王明书生意气，成得了什么大气候。文化太少了也不行，“替天行道”几个大字写不出，怎么显得比其他好汉见识高？

“刘项原来不读书”，那是在刘项时代，拜秦始皇所赐，那时社会普遍没文化。北宋是一个属于文人的时代，文化人很吃香，连带做草寇也要有个电大文凭。梁山以后，每次造反都是那些半吊子文化人领着一伙文盲闹腾。

宋江在浔阳楼写过一首《西江月》的反词：“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这首词不脱绿林口吻，活脱脱一个不甘雌伏的反贼形象。词的意境难入上乘，但其胸中郁勃不可遏止的“匪气”，断非酸腐文人凑合得出。梁山上那些老粗，更加写不出来。所以宋江的文化程度，正好适合他从事的事业。

第二，宋江有野心。

晁盖是个小富即安的主，开创不了大场面。林冲最有可能成为梁山之主，但他属于老实忠厚型，天生的被领导者。卢俊义本来一心做大财主，根本没想造反，被逼入伙后做个二把手都是意外之喜。吴用这种小知识分子，自立都难，只好抱大腿，自然不想这个老大位置。公孙胜整天忙于装神弄鬼，游心物外。其余人不过匹夫之勇，能够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痛快一阵子就行，没有别的追求。有野心的，就只有宋江。

宋江的野心在上文的《西江月》里抒发得淋漓尽致，他写的另一首绝句更能说明问题。“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海谩嗟吁。他年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诗以言志，表明他无时无刻不抱着黄巢的野心。

论宋江这首反诗的水平，在黄巢菊花诗之下，在洪秀全“斩邪留正”诗之上，诗有高下之分，造反的心里一样热烘烘。那些起义领袖，大概天生反骨，勃勃野心与众不同的。这也是宋江能当老大的过人之处。

第三，宋江有权谋。从古至今，在中国要想获得成功，这是最不可缺少的条件。而在梁山上，这个条件只有宋江具备。

有人说假如晁盖不死，梁山迟早会发生翟让、李密似的火拼，这小瞧宋江了。他可是“自幼曾攻经史”过的，覆车之鉴不可能不知道，这种下下策他不屑于采取。他学的是曹操对付汉献帝的手法。宋江只捞实权，不图虚位，人权财权都是他的，尤其是军权尽在掌握之中，弟兄们紧密团结在他周围，晁盖一傀儡而已。“不得务虚名而处实祸”，这曹操的权谋，宋江学了个十足十。

宋江善于收买人心。别的好汉仗义疏财，是不带目的的，大多数情况是凭一腔热血冲动。而宋江的仗义疏财，既要博取“及时雨”的美名,又要得人死力。即如柴进，其目的也不过是要图个“盖孟尝”的虚名，显摆大周皇帝后裔的架势。他疏财的对象，只限于大有来头的人，而且往往有始无终。武松最初也得到柴进热情款待，待到脾气不好，使酒任性得罪庄客时，柴进就冷落了他。而宋江接纳人不论高低，不管久长与否，并无厌倦。宋江施恩与人，不会一次施尽，而是小恩小惠绵绵不断，让人欲罢不能。而江湖好汉们多怀着有奶就是娘的心理，如武松、李逵辈，就这样成了他的死党。

宋江身段最柔软。呼延灼、关胜这种级别的人被俘上山，宋江一定是亲解其缚，把降将扶在正中交椅上，纳头便拜，叩首伏罪：“亡命狂徒，冒犯虎威，望乞恕罪。”胜利者以这种姿态出现，古往今来绝无仅有，那严颜老同志尚且当不起猛张飞礼贤下士，呼延灼、关胜等人又如何把持得住，不死心塌地随了宋江？宋江算是把老子知雄守雌、以柔克刚的权谋之术发挥到了极致。当然在柔软的同时，最阴毒的也是他。杀死秦明全家，断绝他的后路，这种事也只有宋江干得出，而且以后多次干过。心存厚道当什么领袖嘛，革命不是儿女情长。

第四、宋江有容人之量。常言说，水至清则无鱼，晁盖同志就不明白这个道理，以为把时迁拉上山来，梁山不免成了藏污纳垢之所，因此断断不容。宋江就明白革命的洪炉可以改造人，可以让他们洗心革面。你看宋江接纳了时迁后，通过他的再教育，时迁可再犯过偷鸡摸狗的毛病？王矮虎好点色，给他找个厉害婆娘管起来，从此他裤裆再不惹事。周通不喜欢强抢民女做压寨夫人吗？进了梁山的大门就受到了纪律的约束，再也不敢了。如果像晁盖一样要求革命队伍纯洁，要求百分之百的布尔什维克，梁山就只能小本经营。宋江还有人所难能的大手笔，就是特别能消化朝廷官兵，把宋徽宗变成了他运兵运粮的运输大队长。后来我们在解放战争时期，前线伤亡太重，就把国民党兵即俘即补，即战即灵，学的就是宋江这招。

历史上所有的革命，初起时都有一个藏污纳垢的阶段。吸纳土匪、黑社会会党、各种牛鬼蛇神，再加上改造敌寇，队伍才能雪球一样滚大。因为革命势力还很弱小的时候，一般驯顺的良民，是不肯下水的，乱民、匪民、唯恐天下不乱的人才趋之若鹜。啸聚之后成龙成蛇，成王成寇，就在于革命领袖的手腕了。这一点梁山上只有宋江能驾驭，其他无人能及。

第五、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只有宋江有革命路线、革命纲领和革命理想。

“聚义厅”三个字，怎么看都是草寇流行语，把它改为“忠义堂”,融进主流文化中去，上体天心，下合民意，小民的心里不还装着“忠义”这一套么？改了后，就可以对大宋朝廷形成道德优势：到底是谁不忠不义？谁是正统谁是伪统?改了后，即摆脱了“匪”号。

宋江的革命纲领是“替天行道”；革命路线是积攒本钱，把朝廷打趴下，增加谈判筹码；革命理想是投降。我们可以说这个理想太差劲，太让人失望。但是革命理想再差，有总比没有好。梁山其他好汉，都属于混日子型，快活一天是一天。我们想一下，几十万草寇聚集一处，只图混日子，只图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享受生活，抽空出去杀人放火，天长日久如何下去？一群没有理想的乌合之众的聚合，一定是巨大灾难。从这个意义上说，再差劲的理想也比没有理想强。

况且，投降是当时梁山主流民意，鲁智深林冲三阮毕竟是少数派。

再者，当时强邻异族虎视眈眈，各路反王蜂起，此时去与赵家争天下，不是要葬送生民么？不是让明末李自成与崇宗皇帝鹬蚌相争，异族渔翁得利的局面提前上演么？宋江可是头脑清醒得很，不去做这个千古罪人。

有革命理想的人才能成为革命领袖，梁山上舍宋江其谁？

综合以上五点，梁山之主必须是宋江，而不能是其他人，这块肥羊肉一定会掉到宋江口里。

于此，我悲叹梁山竟没有人才。那么多的好汉，热血有余，大脑却只能受一个刀笔吏的操纵。我悲叹宋江，舍权谋之外无计可施，舍权谋之外无术可用。宋江掌控梁山的手法，与高俅蔡京掌控朝廷的手法如影付形，与千百年来掌控斯民生死的手法一般无二。我悲叹梁山事业，没有比投降更好的道路可走。我悲叹我们的文明，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表面上是金灿灿的仁义道德，骨子里却是权谋厚黑。

千红一哭，万艳同悲，最后还得悲叹一声：好一块羊肉，终究要落到狗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