劲松新解水浒系列之三十五：阮氏三雄的快活人生
2013年09月16日 00:00:00 访问量：1769次
金圣叹对于阮家三兄弟的绰号大有感叹。阮小二立地太岁，阮小七活阎罗，寓意一个人立地为生，见阎王为死，而短命二郎（阮小五绰号）夹在中间，寓意人从生到死忽忽而过，去掉两头，中间没几年快活，人人都是短命鬼。即使活到七老八十，除掉两头的提携保抱，老病龙钟，再除掉睡觉拉撒的时光，终究得不了几时快活，再怎么一厢情愿要长寿，还是免不了做短命鬼。
所谓永垂不朽，那只是政治道德骗局，所谓生死轮回或永生天界，那只是宗教骗局，骗来骗去骗不倒一个既定事实——人人都免不了要做短命鬼。文人们对着短命人生大放悲声：“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文人们十六字短命感言，稍嫌惺惺作态，远不如阮家三文盲感悟的八个字：“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这八个字以最质朴的方式，从鲜热的肺腑里迸将出来，给每一个或狗熊或英雄的人生做了一个冷冰冰的盖棺定论，——即使买不起棺材盖也要盖上这一个定论。
人生下来是注定要短命的，这个结局无可如何，但怎样一天天打发这些短命日子，却是可以把握的。阮氏三雄是文盲，因而不会去思索，是直肠子好汉，因而不假思索。他们哥三凭直觉做出了人生选择，那就是：短命一世，快活一世。
他们对快活的定义是：不怕天，不怕地，不怕官，论称分金银，异样穿绸缎，成瓮吃酒，大块吃肉。这个定义要气死孔夫子和范仲淹，但要乐坏许多好汉。
阮氏三雄的理想很丰满很快活，但现实却很骨感很不快活。
首先是他们的长相，长的一点不让人快活。疙瘩脸上怪肉横生，两溜眉毛凶巴巴竖起杀气，眼睛使劲往外面突，射出万道寒光，身板横阔硬如生铁，身上交加乌黑点，胸前刺着青郁郁豺狼虎豹头。这一副尊容，如果走进《西游记》里，管保比护送唐僧的猴精猪精威武，管保把大小妖精吓得满山乱窜。这样子长相只适合上山，不适合进城找快活。
其次是他们的穿着，怎一个“破”字了得。阮小二头戴一顶破头巾，身穿一领旧衣服，赤着双脚。阮小五斜戴着一顶破头巾，鬓边插朵石榴花，披着一领旧布衫，匾紥起裤子，上面围着一条间道棋子布手巾。阮小七头戴一顶遮日黑箬笠，身上穿个棋子布背心，腰系着一条生布裙。这穿着打扮，有辱好汉的光辉形象，给大宋盛世添羞。这不是英雄末路，而是好汉本色，三雄自打出娘胎，就只有这破衣烂衫，只能做这破好汉。衣服如此破烂，离“异样穿绸缎”的快活穿着，差得十万八千里远。
再看他们的家境，又是一个“破”字。阮小二有家室，算是三兄弟里境况最好的了，然而几间破草房，数只小渔船，一张破渔网，就是他的全部家当。三兄弟最大的不动产是破草房，最大的一宗不可分割不可转让的动产是阮家上代遗留给三兄弟的一个老不死的老娘。穷快活穷快活，穷了怎么快活？
再看一下他们的经济状况，那真是一两银子要气死三个英雄汉。教授吴用自远方来，三阮不亦乐乎忙着请客，一桶酒，大块切十斤牛肉，自带五七斤小鱼，其他就没有了。吴用平时的生活比他们要好很多，吃了几块牛肉便不能吃了，落得“那三个狼餐虎食，吃了一回”。“狼餐虎食”四个字把他们的吃相形容得很不堪，更不堪的还在后头，吃完嘴一抹：“店家，记账。”要等到劫了生辰纲才有钱还这笔账了。吃完后却是吴用掏出一两银子，沽一大瓮酒，二十斤牛肉，一对大鸡，当夜去阮小二家谋一醉。就这一两银子，憋坏了三兄弟，只好觍颜吃客人。没有银子，任他怎样的英雄豪杰，都快活不起来。
再来看看他们的业余爱好，一个字，“赌”。阮小二有家小，不常去赌，阮小五阮小七两个光棍放着鱼不打，连日去镇上赌，两个都输得赤条条的。那阮小五更不堪，吴用来访的时候，正在做不孝的勾当，拔了老娘头上的钗儿赌去了。穷人之门难有孝子，这一点我们姑且不论，阮氏三雄在赌场上快活不起来倒是真的。
阮氏三雄的日子过得很不堪，现实与理想差距太远，这要怪谁呢？
首先把责任归到官府，这是一切罪恶的根源，跟着惯性思维走的话就是这么个结论，但这回却的确不能怪到官府头上。官府早已被梁山上那伙强盗吓得屎尿齐流，托强盗的福，石碣村的渔民“也省了若干科差”。阮氏兄弟打到的每条鱼都是自己的，官府并没有逼得他们不快活。
那就怪梁山上以王伦为首的那伙强盗？也不尽然。没有那伙强盗，他们固然可以去泊子里打大鱼，可以去泊子里做私商勾当，但即使这样，还是不能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还是免不了穿得破破烂烂，距离他们的“快活”理想还差得远。何况，强盗帮他们免去了官府科差，得失相抵，兄弟三人并没吃亏。
那就怪三兄弟自己不争气？也不尽然。这三个的确不争气，不怎么爱劳动，吴用到访时正是盛夏，大好时光，兄弟三人要么在赌，要么在家闲呆着，正等着快活的日子从天上掉下来。好吧，假如他们勤勤恳恳干活，不好吃懒做，不染上赌博恶习，估计讨老婆不成问题，养家糊口不成问题，养活老娘不成问题，仅此而已，靠勤劳苦干实现不了他们“快活一世”的梦想。本分正经的劳动人民，靠正当的劳动，绝无可能常态化“大碗喝酒大碗吃肉”，就如同阮家兄弟在石碣湖里只能捞点小鱼，绝无可能捞起月亮一般。
所以，阮家兄弟在现实里处处寒碜，处处憋屈，处处不快活，其根本原因就在于他们的身份——普通渔民，在于他们是劳动人民的一份子。要做劳动者，就不能“快活一世”，要“快活一世”，就不能做劳动者。
只有摆脱劳动人民的身份，才能“快活一世”。那不做劳动人民，又做什么呢？做大地主？他们没碰上好祖宗，没有柴大官人的命。到官府做官？那要会考试会写文章，他们是文盲，只会杀人放火。而且，当大地主要怕天怕地怕官府，当官老爷要怕天怕地怕上级怕皇帝，无论是大地主还是官老爷，未必能“快活一世”。
如此一来，摆在阮家兄弟面前的路有且只有一条：当强盗。
主观上他们有当强盗的强烈愿望：“若能够受用得一日，便死了开眉展眼。”是啊，人生苦短，若没有受用过，不就白来世上走一遭？他们还有当强盗的一身好本领。这身本领不能帮助他们多多打鱼，不能帮助他们做一个大好良民，做强盗正好用得上。强盗窝里需要杀人放火的本事，阮氏三雄别的本事并不突出，只有杀人放火这一样本事突出，正好专业对口。让他们三做穷苦渔民，实在是天生我才没有用。
客观上，当强盗具有零风险性。“如今那官司，一处处动惮便害百姓。但一声下乡村来，倒先把好百姓家养的猪、羊、鸡、鹅尽都吃了，又要盘缠打发他。如今也好教这夥人奈何。那捕盗官司的人，那里敢下乡村来。若是那上司官员差他们缉捕人来，都吓得尿屎齐流，怎敢正眼儿看他。”这是阮家兄弟对官府的认识。“恩相（梁中书），便差五百人去（护送生辰纲），也不济事。这厮们一声听得强人来时，都是先走了的。”这是青面兽杨志对官军的认识。“这三个（朱武陈达杨春）为头，打家劫舍，华阴县里不敢捉他，出三千贯赏钱召人拿他。谁敢上去惹他。”这是少华山下猎户李吉对官府的认识。那年头，官府只能害百姓，不能害强盗，做强盗实在是零风险，阮氏三雄不做强盗都不好意思。
阮氏三雄一身好本事，不做强盗太可惜了，主观上他们上进心强，强烈要求“快活一世”，客观上官府又“鼓励”他们大胆做强盗，三兄弟和强盗职业之间的关系，实在是一拍即合的关系，有如潘金莲碰到了西门庆，奸夫淫妇干柴烈火得其所哉。
摆在三兄弟面前的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没找到可靠的介绍人替他们寻找组织关系，直到吴用的出现，这个问题才迎刃而解。做强盗不能搞“个体户”，“个体户”规模小，人力薄弱，发不了大财。有个叫九纹龙史进的好汉，在赤松林搞单干，连口都糊不了，最后还得跑少华山发展集体经济。有个叫李鬼的假借李逵名义在沂岭剪径，碰上了真李逵，剪径剪得自己脑袋都剪丢了。个体强盗经济风险大，利润低，只能躲在山僻小路等那单身过往客人。背靠大树好乘凉，若是那武装起来的强盗集体，不单能打家劫舍，而且能冲州撞府，到处借粮食借金帛借女人。组织的力量是无穷的，只有加入组织，才能放心“快活”。
当然，强盗组织的带头大哥也很重要。如果是王伦那样的半吊子文人，跟他混一定快活不起来。林冲那么有本事的人物，还不是怄尽了他的气，王伦这个强盗组织就在石碣村对面山上，可阮氏兄弟投奔的兴趣很懒。良禽择木而栖，好汉择主而事，阮家哥三等的就是像晁盖一样的好带头大哥。一旦有了可靠的组织和识货的带头大哥，水利水里去，火里火里去，一腔热血，只要卖与识货的。
可笑吴用当夜在石碣村，费尽了口水，用尽了心机，步步为营，小心试探，弯弯肠子弯弯话儿绕来绕去，真枉了叫做“智多星”。其实只需一句就可以搔着他们的痒处：“晁保正邀你们同去同去。”三兄弟就会欢天喜地一同去。
果然，阮家兄弟在吴用的引荐下投奔了“智取生辰纲”的强盗战斗小组，强盗组织的大门向他们豁然开启，三兄弟如鱼得水，大有作为，说不出的舒服快活。第一票即干得漂漂亮亮，干净利索取了生辰纲，第二票活捉了何观察并割去了他两耳朵，第三票帮扶着林冲火并了王伦，占据了梁山大寨，第四票活捉了带领千余人马前来征剿的济州团练使黄安，第五票更快活，三阮为头带一百余人打劫一伙客商，得了二十余辆车子金银财物。随着组织的发展壮大，三阮以后的快活日子源源不断：把海鳅船凿沉，淹高俅那厮一个快活；倒船偷御酒，也没存心想喝光的，只为吃得口滑快活；跟宋江招安去打另一伙强盗，金银还可以照样分，酒可以照样大碗喝，肉可以照样大块吃，投降并不影响他们的快活指数；穿了方腊的天子服装到处跑，也不过让兄弟们哄笑，图一时快活。到最后，小二小五死了，死了也快活，“若能够受用得一日，死了也眉开眼笑”,t他们两个快活了许多日，于是眉开眼笑地死了。小七官没做成，被奸臣参回了老家，他满载金银财宝而归，快活的本钱充足着哪。
阮氏三雄快活半世，心满意足。
然而，他们是文盲，最朴素的革命者，或者准确一点说，他们是最朴素的强盗，他们只有最朴素的认识，即当渔民不快活，当强盗快活。他们不知道什么叫“忠义”，什么叫“梁山义军”，什么叫“替天行道”，什么叫“保国安民，流芳后世”，什么叫“大同”，什么叫“要解放自己，必须先解放全人类”。
他们连最简单的事实都弄不清楚：历朝历代所谓的起义呀，革命呀，那么多人蝇付蚁聚，无不是为了“快活一世”，有长远目光的，不过是为了“快活”子孙，这才是革命最大的内在驱动力，这才是历史的真相。
三阮并不知道他们是代表，是典型，是剥去种种神奇理论的真相。他们用不着知道这个真相：专制社会只能供养极少数不劳动的人快活，绝大多数的劳动者不可能快活。他们只不过凭本能凭本事去实践这样的生活理念：人生一世，快活一世。
所谓永垂不朽，那只是政治道德骗局，所谓生死轮回或永生天界，那只是宗教骗局，骗来骗去骗不倒一个既定事实——人人都免不了要做短命鬼。文人们对着短命人生大放悲声：“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文人们十六字短命感言，稍嫌惺惺作态，远不如阮家三文盲感悟的八个字：“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这八个字以最质朴的方式，从鲜热的肺腑里迸将出来，给每一个或狗熊或英雄的人生做了一个冷冰冰的盖棺定论，——即使买不起棺材盖也要盖上这一个定论。
人生下来是注定要短命的，这个结局无可如何，但怎样一天天打发这些短命日子，却是可以把握的。阮氏三雄是文盲，因而不会去思索，是直肠子好汉，因而不假思索。他们哥三凭直觉做出了人生选择，那就是：短命一世，快活一世。
他们对快活的定义是：不怕天，不怕地，不怕官，论称分金银，异样穿绸缎，成瓮吃酒，大块吃肉。这个定义要气死孔夫子和范仲淹，但要乐坏许多好汉。
阮氏三雄的理想很丰满很快活，但现实却很骨感很不快活。
首先是他们的长相，长的一点不让人快活。疙瘩脸上怪肉横生，两溜眉毛凶巴巴竖起杀气，眼睛使劲往外面突，射出万道寒光，身板横阔硬如生铁，身上交加乌黑点，胸前刺着青郁郁豺狼虎豹头。这一副尊容，如果走进《西游记》里，管保比护送唐僧的猴精猪精威武，管保把大小妖精吓得满山乱窜。这样子长相只适合上山，不适合进城找快活。
其次是他们的穿着，怎一个“破”字了得。阮小二头戴一顶破头巾，身穿一领旧衣服，赤着双脚。阮小五斜戴着一顶破头巾，鬓边插朵石榴花，披着一领旧布衫，匾紥起裤子，上面围着一条间道棋子布手巾。阮小七头戴一顶遮日黑箬笠，身上穿个棋子布背心，腰系着一条生布裙。这穿着打扮，有辱好汉的光辉形象，给大宋盛世添羞。这不是英雄末路，而是好汉本色，三雄自打出娘胎，就只有这破衣烂衫，只能做这破好汉。衣服如此破烂，离“异样穿绸缎”的快活穿着，差得十万八千里远。
再看他们的家境，又是一个“破”字。阮小二有家室，算是三兄弟里境况最好的了，然而几间破草房，数只小渔船，一张破渔网，就是他的全部家当。三兄弟最大的不动产是破草房，最大的一宗不可分割不可转让的动产是阮家上代遗留给三兄弟的一个老不死的老娘。穷快活穷快活，穷了怎么快活？
再看一下他们的经济状况，那真是一两银子要气死三个英雄汉。教授吴用自远方来，三阮不亦乐乎忙着请客，一桶酒，大块切十斤牛肉，自带五七斤小鱼，其他就没有了。吴用平时的生活比他们要好很多，吃了几块牛肉便不能吃了，落得“那三个狼餐虎食，吃了一回”。“狼餐虎食”四个字把他们的吃相形容得很不堪，更不堪的还在后头，吃完嘴一抹：“店家，记账。”要等到劫了生辰纲才有钱还这笔账了。吃完后却是吴用掏出一两银子，沽一大瓮酒，二十斤牛肉，一对大鸡，当夜去阮小二家谋一醉。就这一两银子，憋坏了三兄弟，只好觍颜吃客人。没有银子，任他怎样的英雄豪杰，都快活不起来。
再来看看他们的业余爱好，一个字，“赌”。阮小二有家小，不常去赌，阮小五阮小七两个光棍放着鱼不打，连日去镇上赌，两个都输得赤条条的。那阮小五更不堪，吴用来访的时候，正在做不孝的勾当，拔了老娘头上的钗儿赌去了。穷人之门难有孝子，这一点我们姑且不论，阮氏三雄在赌场上快活不起来倒是真的。
阮氏三雄的日子过得很不堪，现实与理想差距太远，这要怪谁呢？
首先把责任归到官府，这是一切罪恶的根源，跟着惯性思维走的话就是这么个结论，但这回却的确不能怪到官府头上。官府早已被梁山上那伙强盗吓得屎尿齐流，托强盗的福，石碣村的渔民“也省了若干科差”。阮氏兄弟打到的每条鱼都是自己的，官府并没有逼得他们不快活。
那就怪梁山上以王伦为首的那伙强盗？也不尽然。没有那伙强盗，他们固然可以去泊子里打大鱼，可以去泊子里做私商勾当，但即使这样，还是不能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还是免不了穿得破破烂烂，距离他们的“快活”理想还差得远。何况，强盗帮他们免去了官府科差，得失相抵，兄弟三人并没吃亏。
那就怪三兄弟自己不争气？也不尽然。这三个的确不争气，不怎么爱劳动，吴用到访时正是盛夏，大好时光，兄弟三人要么在赌，要么在家闲呆着，正等着快活的日子从天上掉下来。好吧，假如他们勤勤恳恳干活，不好吃懒做，不染上赌博恶习，估计讨老婆不成问题，养家糊口不成问题，养活老娘不成问题，仅此而已，靠勤劳苦干实现不了他们“快活一世”的梦想。本分正经的劳动人民，靠正当的劳动，绝无可能常态化“大碗喝酒大碗吃肉”，就如同阮家兄弟在石碣湖里只能捞点小鱼，绝无可能捞起月亮一般。
所以，阮家兄弟在现实里处处寒碜，处处憋屈，处处不快活，其根本原因就在于他们的身份——普通渔民，在于他们是劳动人民的一份子。要做劳动者，就不能“快活一世”，要“快活一世”，就不能做劳动者。
只有摆脱劳动人民的身份，才能“快活一世”。那不做劳动人民，又做什么呢？做大地主？他们没碰上好祖宗，没有柴大官人的命。到官府做官？那要会考试会写文章，他们是文盲，只会杀人放火。而且，当大地主要怕天怕地怕官府，当官老爷要怕天怕地怕上级怕皇帝，无论是大地主还是官老爷，未必能“快活一世”。
如此一来，摆在阮家兄弟面前的路有且只有一条：当强盗。
主观上他们有当强盗的强烈愿望：“若能够受用得一日，便死了开眉展眼。”是啊，人生苦短，若没有受用过，不就白来世上走一遭？他们还有当强盗的一身好本领。这身本领不能帮助他们多多打鱼，不能帮助他们做一个大好良民，做强盗正好用得上。强盗窝里需要杀人放火的本事，阮氏三雄别的本事并不突出，只有杀人放火这一样本事突出，正好专业对口。让他们三做穷苦渔民，实在是天生我才没有用。
客观上，当强盗具有零风险性。“如今那官司，一处处动惮便害百姓。但一声下乡村来，倒先把好百姓家养的猪、羊、鸡、鹅尽都吃了，又要盘缠打发他。如今也好教这夥人奈何。那捕盗官司的人，那里敢下乡村来。若是那上司官员差他们缉捕人来，都吓得尿屎齐流，怎敢正眼儿看他。”这是阮家兄弟对官府的认识。“恩相（梁中书），便差五百人去（护送生辰纲），也不济事。这厮们一声听得强人来时，都是先走了的。”这是青面兽杨志对官军的认识。“这三个（朱武陈达杨春）为头，打家劫舍，华阴县里不敢捉他，出三千贯赏钱召人拿他。谁敢上去惹他。”这是少华山下猎户李吉对官府的认识。那年头，官府只能害百姓，不能害强盗，做强盗实在是零风险，阮氏三雄不做强盗都不好意思。
阮氏三雄一身好本事，不做强盗太可惜了，主观上他们上进心强，强烈要求“快活一世”，客观上官府又“鼓励”他们大胆做强盗，三兄弟和强盗职业之间的关系，实在是一拍即合的关系，有如潘金莲碰到了西门庆，奸夫淫妇干柴烈火得其所哉。
摆在三兄弟面前的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没找到可靠的介绍人替他们寻找组织关系，直到吴用的出现，这个问题才迎刃而解。做强盗不能搞“个体户”，“个体户”规模小，人力薄弱，发不了大财。有个叫九纹龙史进的好汉，在赤松林搞单干，连口都糊不了，最后还得跑少华山发展集体经济。有个叫李鬼的假借李逵名义在沂岭剪径，碰上了真李逵，剪径剪得自己脑袋都剪丢了。个体强盗经济风险大，利润低，只能躲在山僻小路等那单身过往客人。背靠大树好乘凉，若是那武装起来的强盗集体，不单能打家劫舍，而且能冲州撞府，到处借粮食借金帛借女人。组织的力量是无穷的，只有加入组织，才能放心“快活”。
当然，强盗组织的带头大哥也很重要。如果是王伦那样的半吊子文人，跟他混一定快活不起来。林冲那么有本事的人物，还不是怄尽了他的气，王伦这个强盗组织就在石碣村对面山上，可阮氏兄弟投奔的兴趣很懒。良禽择木而栖，好汉择主而事，阮家哥三等的就是像晁盖一样的好带头大哥。一旦有了可靠的组织和识货的带头大哥，水利水里去，火里火里去，一腔热血，只要卖与识货的。
可笑吴用当夜在石碣村，费尽了口水，用尽了心机，步步为营，小心试探，弯弯肠子弯弯话儿绕来绕去，真枉了叫做“智多星”。其实只需一句就可以搔着他们的痒处：“晁保正邀你们同去同去。”三兄弟就会欢天喜地一同去。
果然，阮家兄弟在吴用的引荐下投奔了“智取生辰纲”的强盗战斗小组，强盗组织的大门向他们豁然开启，三兄弟如鱼得水，大有作为，说不出的舒服快活。第一票即干得漂漂亮亮，干净利索取了生辰纲，第二票活捉了何观察并割去了他两耳朵，第三票帮扶着林冲火并了王伦，占据了梁山大寨，第四票活捉了带领千余人马前来征剿的济州团练使黄安，第五票更快活，三阮为头带一百余人打劫一伙客商，得了二十余辆车子金银财物。随着组织的发展壮大，三阮以后的快活日子源源不断：把海鳅船凿沉，淹高俅那厮一个快活；倒船偷御酒，也没存心想喝光的，只为吃得口滑快活；跟宋江招安去打另一伙强盗，金银还可以照样分，酒可以照样大碗喝，肉可以照样大块吃，投降并不影响他们的快活指数；穿了方腊的天子服装到处跑，也不过让兄弟们哄笑，图一时快活。到最后，小二小五死了，死了也快活，“若能够受用得一日，死了也眉开眼笑”,t他们两个快活了许多日，于是眉开眼笑地死了。小七官没做成，被奸臣参回了老家，他满载金银财宝而归，快活的本钱充足着哪。
阮氏三雄快活半世，心满意足。
然而，他们是文盲，最朴素的革命者，或者准确一点说，他们是最朴素的强盗，他们只有最朴素的认识，即当渔民不快活，当强盗快活。他们不知道什么叫“忠义”，什么叫“梁山义军”，什么叫“替天行道”，什么叫“保国安民，流芳后世”，什么叫“大同”，什么叫“要解放自己，必须先解放全人类”。
他们连最简单的事实都弄不清楚：历朝历代所谓的起义呀，革命呀，那么多人蝇付蚁聚，无不是为了“快活一世”，有长远目光的，不过是为了“快活”子孙，这才是革命最大的内在驱动力，这才是历史的真相。
三阮并不知道他们是代表，是典型，是剥去种种神奇理论的真相。他们用不着知道这个真相：专制社会只能供养极少数不劳动的人快活，绝大多数的劳动者不可能快活。他们只不过凭本能凭本事去实践这样的生活理念：人生一世，快活一世。
编辑：裘愉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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