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孤独但却长寿的公佬

我祖父共三兄弟，他最小，不知从何时起，也不知是谁的发明，我们几家几屋的孙辈都把祖父的大哥称为“公佬”，称他的妻子为“婆佬”。公佬活到95岁，续了两次弦，但都先他而去。他的第一任妻子为他生育了两个女，长大后，一个嫁在天柱农村，一个嫁在玉屏县城。第二、第三任妻子没有生育。这样，没有男孩的公佬在晚年的时候被列为“五保户”。

公佬虽然是“五保户”，但他的房子是七柱屋，比较大，装修完整，而且很干净。火铺间的板壁经长期的擦洗，油光闪亮。房屋四周绝无杂物，柴火堆在偏房里。他的衣服一直到辞世，全部是便服，都是“家机布”（农村妇女自己织的布）。

他的生活非常俭朴。一辈子不吸烟、不喝酒。陪客始终一瓷缸的白开水，但他很热情地劝客人喝酒。每餐饭前秉香烧纸，念叨前辈是他必须的课目。“省口待客”是他一生的品格，糖果之类，如果没有客来，放到生霉他也舍不得自己吃。1982年，我在扶罗中学教书的时候，他在玉屏县城的外孙刘会明写信来要我暑假等他一起去看望他的外公。到达后，看到外孙和侄孙，他非常高兴，把放了好几个月的糍粑拿出来用油煎得黄黄的让我们吃。我和表弟一咬，全馊了，太酸了，实在难以下咽。但在他老人家面前，我们不敢说不好吃，否则，他会给我们上一堂政治课的。表弟朝我使了一个眼色，说：“外公，我们去外面吃可以吗？”得到他的允许，我们溜出门外，才敢把变质的糍粑甩下坡去。

公佬非常疼爱我。童年时，他家里养有蜜蜂，收有蜂蜜。每次去，他都用开水泡蜂蜜给我喝。在那个物质匮乏的时代，公佬的蜂蜜是很有诱惑力的。我想去但又怕去，他对仪表的要求很严，不扣好衣服不准进他的屋，不准上他的火铺。冬天脚冷，不准赤脚烤火，只能穿着鞋把鞋尖扬起来一起烤，等等，规矩很多。他的规矩对我影响很深。我在上世纪90年代没穿上西服、夹克和休闲服前，一直穿中山装，如有一粒扣子掉了就不自在，总是迅速想办法补上。

他的生活很讲规律，也很有毅力。他的火铺上有一扇可以推开的窗子，临窗有一个折叠式的桌子，固定部位放着文房四宝。每天早上砍柴割草或打谷子回来，无论多累，身上多脏，肚子多饿，总是先写一张16开毛边纸的小楷毛笔字后才吃早饭，雷打不动，除了走亲戚，从不间断。念及他晚年生活有保障，他练字的内容几乎都是歌颂共产党、歌颂毛主席的心灵倾诉。在我看来，他的表达是真实的。他的字也有功力，只是上了90岁后，手颤厉害，写出的字不太美观，但仍然清晰。

我只熟悉他的第三任妻子。这位婆佬是长沙人，她是日军轰炸长沙时逃难过来的，脚有点跛，爱抽烟。尽管公佬从不抽烟，但还是想方设法满足他这位第三任夫人的烟瘾。她抽的是新晃烟厂生产的每包0.13元的“新建”牌香烟。她嫁了几回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是从邻近东村四块碑那地方嫁给我公佬的。这位婆佬见多识广，很会讲故事，这给我公佬增添了不少生活情趣。可惜，她在我毕业参加工作的1981年去世了。病危时，我去看她，她要求我帮她找到长沙的亲人。她没有给我任何线索，我也是她去世7年后赴师大参加新教材培训才第一次到长沙。望着病中的她，我不敢承诺，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我不知道她是否明白，这不会有答案。

公佬是1987年去世的。在他去世前，我从未看到他吃过药，打过针。他的身体很好。得知他病了，赶回老家去看他，病中的他仍然和以前见我一样，每次都是反复叮嘱：“老智啊，你吃了国家的饭，做事就要认真，只有认真才能把事做好，莫对不住国家给你的工资”。牢记他的教导，我做事是认真的，但没有做好，做不出大的成绩，辜负了他老人家的殷切期望。

回到学校不久，他就去世了。那时电话不方便，我不知道消息，没有回去吊唁他，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事过一周后，父亲来到县城告诉我：“你公佬去世了”。我知道，公佬这种人，不得病则已，得了病是很难治好的，何况他这样的高龄。

惟望公佬的在天之灵宽恕侄孙的无能。

2013年3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