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得好,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水浒》里老实本分的林冲,其可恨之处多多。
那高衙内仗着他干爹高俅的势力,专一爱淫人妻女,这次淫到了林冲的头上。林冲赶到跟前,将高衙内肩胛只一扳,便待下拳去打,待认出是本主高衙内时,先自手软了。
如果是别的人来欺负他娘子,林冲的手不会如此瘫软,定会把人打个七荤八素的。堂堂八十万禁军教头的拳头,在其他人面前铁一样硬,在高衙内面前棉花一样软。那不是鲁提辖打镇关西的拳头,鲁智深在恶霸、权势面前铁拳铮铮。
同是八十万禁军教头,其见识不如王进王教头远甚。王进一见顶头上司是曾经的泼皮高俅,曾被他父亲一棒打翻过的,当即不做这个鸟教头,带了老母头也不会地投边关去了。
林冲对这个八十万禁军教头的名义看得特别重,看得比娘子的清白还重要。他万分舍弃不了这个身份。
林冲在《水浒》里出场时,是陪同娘子去五岳庙上香,恰好看到鲁智深在摆弄禅杖。我们来看看这个“官人”此时全身上下穿着打扮: 头戴一顶青纱抓角儿头巾,脑后两个白玉圈连珠鬓环。身穿一领单绿罗团花战袍,腰系一条双搭尾龟背银带。穿一对磕爪头朝样皂靴,手中执一把摺叠纸西川扇子。
陪老婆去上个香,用得着如此全副武装么?连战袍都穿上了。战袍银带,这是武将要上战场;轻纱头巾,西川扇子,这才是香客打扮。两下一凑合,不伦不类得很,林大教头居然就这样穿出来招摇过市。林冲的心理,时时刻刻忘不了禁军教头的身份,到处显摆来着。
这个“八十万禁军教头”,听上去威风凛凛,其实只是高级白领,干技术活的,军中这样的教头又不止他一个,在高太尉跟前,什么都不是。但对于林冲来说,这个名号就是一切,比老婆还要紧的。
可笑的是,后来给张氏娘子写休书时一开篇就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云云,真真让人喷饭。把这个头衔作为离婚书的开场白的,古往今来绝无仅有。
林冲给他娘子写休书,明明是告诉高俅高衙内,她已经不是我的人了,你们爱怎样便怎样罢。《水浒》作者帮林冲打圆场,说是不敢耽误娘子青春,说万一要等她,三年五载也许还有机会。历来的读者也认定林冲糊涂,对反动派认识不深,我看他清醒得很。保不定就是想把老婆往火坑里推,然后换取高俅的原谅,不久的将来还可以恢复原职,说不定还可以高升啦。
除了对高俅忍气吞声,对别人他是一点都不忍这个气的,摸不着便要杀人放火。这个话不是笔者故意要冤枉林冲,而是有根有据的。说这个话的是谁?是酒生儿李小二。李小二在沧州碰到犯人林冲,因以前看觑过他,遂把林冲当恩人管待。“林教头是个性急的人,摸不着便要杀人放火。”李小二这样说,肯定不是胡说,肯定是见过或听过他杀人放火的光辉事迹。
对于“好朋友”陆谦,林冲有两次拿着解腕尖刀满街里寻找要杀他,一次是在东京,陆谦用计把他娘子骗到自个住所,好让事先埋伏的高衙内入巷;一次是听说陆谦赶到了沧州,伙同管营差拨说了些不尴不尬的话。这两次充分反映了林冲的“性急”,反映了他“摸不着便要杀人放火”的一面。
高太尉可以害他,比高太尉档次低,捏不住林冲前程的人害他,林冲既不老实,也不本分,跟鲁智深的表现差不到哪里去。
而且林冲主动害起人来,也不讲什么原则,分什么好人坏人的。王伦叫他纳投名状,他二话不说就下山去等着那单身过客。不用讲鲁智深,《水浒》里其他好汉,可有干过这等伤天害理,杀害无辜的事么?林冲是被王伦逼的,被逼就可以擅杀无辜人?
林冲的老实本分、忍辱负重,专只在高太尉前体现出来,而且在他的一生中一以贯之,即使娘子被逼死,高俅被梁山擒拿后。
当梁山座次排定,兵强马壮之后,重阳节时好汉们最最尊敬的宋江哥哥不失时机地唱起了“望天王降诏,早招安”的快乐小调。只见武松叫道:“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去,冷了弟兄们的心!”黑旋风便睁圆怪眼,大叫道:“招安,招安!招甚乌安!”只一脚,把桌子踢起,摔做粉碎。鲁智深便道:“只今满朝文武,俱是奸邪,蒙蔽圣聪。就比俺的直裰,染做皂了,洗杀怎得干净!招安不济事!便拜辞了,明日一个个各去寻趁罢。”此时林冲干什么去了,怎就不来凑这个热闹?
梁山泊第一次招安,活阎罗倒船偷御酒,黑旋风车扯诏骂钦差之时,林冲干什么去了?他在一边凉快,一边说风凉话:“朝廷中贵官来时,有多少装幺。”
高太尉被活捉上梁山,宋江纳头便拜,口称“死罪”,林冲就站在旁边,伸手可及,他要报仇雪恨,试问有谁难阻得住?他可是一员虎将,有万夫不当之勇的呀。他当时也报复了,怎样报复的?施耐庵写得妙极了——“怒目而视”。娘子,你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我用眼睛给你报仇了。
高太尉被活捉上梁山,答应宋江请降要求,言明回朝即奏明皇帝。梁山大摆筵席,“大小头领,轮番把盏,殷勤相劝。高太尉大醉。”这“轮番把盏”的队列里,有一个就是豹子头林冲。说不定两人酒酣耳热之余,还要畅叙旧情呢。
宋江种种投降活动,林冲从无疑议,从不反对,连“怒目而视”的表情都没露出来过。一旦全伙受招安,即欣然就道。
征讨方腊班师回朝,一路上众好汉各有打算,或寻仙访道,或挂冠归隐,或扬长而去,或如李俊等,另有天地。林冲准备风风光光回到东京,再当天朝官吏,上马管军,下马管民。当初栖栖遑遑上梁山,如今衣锦还乡来了。
可惜好人命不长,于途中染患风病瘫了,不治身亡。也许是他娘子显灵,召他去了。
“八十万禁军教头”这七个字,已经深深烙到了林冲心灵深处,一辈子不曾抠将出来。他对娘子的爱,对仇人的恨;隐忍也好,性急也好;对权贵屈膝苟且,把良民当投名状;落草也罢,投降也罢:一生总离不开这七个字。